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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褒姒站在周王的身后，看着申后怒气冲冲又不甘不愿的带着宫人走了。即使刚刚被周王训斥落了脸面，申后亦挺直了脊背，临走前依旧不屑看褒姒一眼，一身的环佩珠饰在安静的空气里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宫人们皆低垂着头，步履匆匆的跟在申后后面，虽然被周王的怒火吓到，却不敢有丝毫显露。

身前男人的身体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隐匿于阴影里，胸膛依旧因为震怒而剧烈起伏着。

褒姒又看了眼跟着申后离去的宫人的背影，已经转过回廊不见了，想来申后该是怒气尤甚。收敛了心神，微微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攀附着周王的后背，轻轻将头依靠在周王肩上，如瀑的长发只是用一支白玉簪轻轻束在脑后，幽幽叹了口气，“大王，妾，怕……”

周王猛然回身，搂住褒姒，轻声细语地安抚到，“美人，不怕，本王会护你周全。”语气里的小心翼翼与先前呵斥申后的威严，判若两人。大周最尊贵的王，世间最显贵的天子，这般小心翼翼的拥着一个女人。若是申后看见了，必然又是风波。

褒姒顺势将头枕在周王胸前，头上唯一的玉簪似乎承受不住长发之力，摇摇欲坠。“妾，信大王。”目光朝下，垂下的眼睑盖住了眼睛里最真实的情绪。

周王看着申后离去的那条路，想到有臣上奏，申侯有不臣之心便觉心烦意乱。

“大王，莫要气坏了身子。”

周王第一次听到褒姒的宽慰，只觉得受宠若惊，“还是美人贴心。”低头看着怀里的姒美人，周王好似看到多年以前的申后，有时也是这般柔情似水，那时他还叫她姜姝。

那时候他多大呢？十五岁还是十六岁？

那时候的申侯还不是申侯，只是申伯的公子。带着申国的岁供来到镐京，随行的还有申侯公子的女儿姜姝。

他和她几乎是相看两相厌，他是周王最宠爱的王子。而她不过只是申国公子的女儿罢了，粗鄙不知礼。偏偏母后还让他称呼她为表妹，他说，“我的表妹都在齐国，可没有申国的表妹。”

姜姝对他的高傲不屑一顾，“原是臣女的不是，公子自没有申国的表妹，臣女也不敢高攀。”

母后看着他们一见面就好似冤家一般，也只是无奈的摇头。

他知道父王与母后正在商量他的婚事，今年的岁供，很多属国的贵女都随行到了镐京。她们都想成为他的妻子，不，应该是她们都想成为未来周王的王后。

母后在宫宴后问他，想要娶怎样的女子为妻，他说，“像母后这样的。”

父王夸他，“小子，有眼光嘛，娶妻当然要娶你母后这般的。才貌双全，德比君子。”

母后笑的温婉，“你们父子就知道寻我开心。“

母后自然是无可指摘的母亲，亦是人人称颂的王后，可是他觉得，母亲太重规矩，更多时候难以亲近。他其实并不希望妻子是母亲这般，就算得父王和天下臣民的敬重，却不是父王最亲近的人，甚至比不上父王的楚美人，陈美人。

女人太端庄持重，便不够可人爱。父王敬重母后，也会与母后谈论朝堂之事，可是与母后一起时，总不若与那些美人一起时放松。

父王还是怕母后的，朝廷内外谁不称颂母后大义大德，内廷之制，全在母后手中一一改写。父王也会觉得累吧。先是君臣，再是夫妻。

而他希望的，却是先是夫妻，再是君臣。

后来他想过，大概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选择姜姝为妻。

他们也曾有过短暂甜蜜的时刻，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他是周王，是国君，是天子，然后才是她的丈夫。

而她始终都是初见时那般骄傲，不愿有任何妥协。何况她还学母亲对父亲那般，与自己在政事上各执己见。

后来他们就渐行渐远。

2

宫人替褒姒取下头上的玉簪，黑缎般的长发便垂下来。宫人熟练的按摩起头肩的穴位，褒姒舒服得闭上眼睛。铜镜里映出一张仿若天仙的脸，只是略有疲色，眼下的乌青连脂粉也遮不住。

双手轻轻抚摸上已经明显突出的小腹，才睁开眼睛看着肚子，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希望是男孩，男孩便会受到重视。不会像自己一样，身如浮萍，一直漂泊着，直现在依旧只是攀附大树的一根藤蔓罢了。不知生身父母姓甚名谁。连姒姓都是来自养父。

他们叫她褒姒，因为她是来自褒国的姒美人，他们都不知道，她的小名叫昧璃，是养父母给她取的，意为隐秘的珠玉。

养父母没有子女，便把她当做亲生的女儿。他们待她很好，像对待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却也无可指摘，并不不是亲生的不是吗。

养父母把她养大，收一笔彩礼度过晚年，她也能心安理得。若是养父母对她如亲生一般，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她才会觉得愧疚不安。

只是安稳只到了八岁那年。

那年的上巳节。

她惊人的美貌已经开始显露端倪，母亲既欢心又忧心，欢心她长得美以后的彩礼便不会少，担心寻常的女子如果拥有惊人的美貌很容易引来祸事。于是便带她去问巫。

巫女占卜的结果是，她身负凰命，却是亡国的凰。

母亲原本听到凰命万分兴奋，却又听到亡国二字。兴奋的表情就那样卡在脸上来不及收，急转直下。

母亲把身上所有的钱币给了巫女，嘱咐她不可外传，便带着她匆匆往家赶。

在汉水之畔，就像所有俗气故事的开场一样，她差一点就被失控的马撞上跌到河里，差一点，若不是遇上了燕洵。

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公子燕，褒王昏聩无能，朝政多由太后掌权。太后听信谗言，怠慢了周王的使者，引来了周王的兵马。褒国不敌而降。

而褒国的太后为了让周王息怒，将她献给了周王。那时候，燕洵被派驻镇守岭南。

离开褒国之前，太后把她召进褒国的王宫，赐下一间宫殿让她待嫁。日日学习宫中的规矩。

幽寂的宫闱里凝神屏息仿若不存在的宫人，在光线明明灭灭里就像假人一般。王太后坐在珠帘玉璧之后，缓慢且平淡无波的语调就像不知何处传来的回声。落在昧璃耳畔，响起一道道惊雷。

太后说，“你叫昧璃是吧？隐秘的珠玉，倒是好名字。你也不要怪孤心狠，燕洵不会是褒王，也不会是亡国之君。孤早就听说你是亡国的凰命，那姬宫涅以为征服了褒国得到了美人，他错了，你要记住，是孤要你成为周王的女人。”

她心中惊骇无比，她原以为当年巫女的预言，只有父母才知晓。没想到太后竟也知道。“为什么？”她跪在地上，直起腰背，隔着珠帘仰视着年近花甲的太后。

“为什么？问得好。你要知道，大周已经存在的太久了。”太后的目光中煽动着昧璃看不懂的光芒，那种令人心悸的光芒让她在那一瞬息甚至心甘情愿被送与周王。

“孩子，你要记住，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世间是没有永恒的。而你，只需要跟着命运的轨迹走下去就是了。”

“怎么走？”她没有问出口，太后也没给她问出口的机会。太后便不再说话了，宫人便让她退下。

宫人将她送回她刚刚住进去的宫殿，让她安心等待周王派来的车驾。

而她要如何安心呢。就像一件物品一般，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褒国宫人都说，周王暴虐无道，面貌丑陋，形如夜叉。虽然后来知道，这些不过是讹传，可那时候，她满心都是惶恐。

她会成为大周天子的女人，成为亡国之凰。

宫人的出现打断了褒姒的回忆，毕恭毕敬地呈上羹汤，褒姒伸出纤纤玉手接过汤碗，勉强喝了几口就觉得腻口，再也喝不下去。

她的吃食是周王派人专门开辟了小厨房做的，女人怀孕生产便是九死一生，不能有半点马虎。

何况她得了周王的宠爱，早已惹得很多人嫉恨。

王宫里的女人，有恩宠的没恩宠的都见不得别人有恩宠。何况如今王后与周王早已没了恩爱。若有谁得周王的宠爱生下儿子，儿子没准日后承袭王位，自己也就是王太后。

即便是没有承袭王位，成为封王，也不亏。

可是各宫的美人卯足了劲，最后周王却宠幸了来自褒国的姒美人，而且颇有专宠之势。

于是关于褒姒是祸国妖女的传言便甚嚣尘上。还有人希冀王后能出面惩治姒美人，可自从三年前周王与王后矛盾爆发之后，王后便似乎死了心。

周王与王后因何争吵就此离心，除了二人谁也不知。没有人敢传周王和王后的闲话，但是二人的关系明显急转直下。

褒姒只知周王与王后已然离心，却不知缘由。虽有许多猜测，却没人能说清楚为何原本相敬如宾的帝后近乎形同陌路。

褒姒异乎常人的美已是犯了众怒，偏又冷漠不合群，便是更加不可饶恕。秦楚之地来的美人尚且抱团取暖，偏就她弹丸之国来的人一人独来独往。连对周王亦不假辞色。

王宫里的美人们来自各个封国，势力盘根错节。褒姒自知不过是褒国请求周王宽恕的礼物，并不像那些贵女可以借父兄的势，她孤身在寂寂深宫中，所能凭靠的不过只是周王的怜惜罢了。她又如何愿意，涉入纷争之中。

何况，当年巫女所预言，她是亡国的凰。那岂不是说，大周将在她这里终结。

所以，她怕。

她不敢和任何人亲近，在褒国王宫待嫁的那半年里，她知道了很多深宫生存的规则。其中之一就是，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相信。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褒国前一夜，下了场大雪，宫女们都很开心，争先到院子里戏雪。直说将迎来一场丰年。

可是，她却觉得冷，原来巍峨壮丽的王宫是这么的冷，尤其是漫漫冬夜，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像落在心上一样。心也一寸寸冷下去。

她曾经憧憬过王宫里的日子该是如何绚烂多姿，从她知道燕洵的真实身份后。她曾以为，她能与他携手同老，看尽花开花落。

但是在见到褒国王太后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错了。王宫里女人，不外都是可怜人罢了。因为所有人用尽手段争夺的宠爱也好，权利也罢，都不过只是昙花一现的云烟，一切都会被终结。

褒姒还在出神，便有宫人说，王后有请。

褒姒有些惊讶，“王后找妾有什么事吗？”

宫人毕恭毕敬地跪在殿门之外，“王后只说请您过去一趟。”

褒姒应了，贴身宫人连忙找来雀羽披风给褒姒披上，又暗中叫其他人给周王禀报。

褒姒对于王后的邀请很是诧异，自她入宫以来，便知道王后其实不怎么理会各宫的美人，对于她这样做为赎罪之礼的人更加不愿理会。王后自恃身份尊贵，不愿理会她这样出生卑微的宫人。王后不理会，也不太为难她们。并不会因为谁得到周王的宠幸就受到惩罚或者赏赐。

褒姒觉得王后对待她们不过就像对待御园中的花，只要不探出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便能开放。可若是谁敢探出墙垣，也会立刻被修剪。可是她想不明白，王后为何会突然召见她。难道是因为前两日周王当着她的面，落了王后的颜面。

褒姒扶着宫人的手臂，慢悠悠从她住的芷萝殿往王后所在的望舒宫，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王后派出的宫人心中着急，却又不敢擅自催促，因为谁都可以看出褒姒的肚子已经显怀。而且周王又很看重她。若是出了什么闪失，只怕是万死不足。

褒姒一路行来，秋光明媚，倒是处处都是一副好景致。

真是可惜了。

褒姒规规矩矩地向申后行礼，申后不叫起，她便一动也不动的。她跪在地上，也能感受到申后眼神落在她身上，似要把她看穿。

“起吧，赐座。”

褒姒缓缓起身，扶着肚子，在宫人的搀扶下落座。

王后让宫人退下，才对褒姒说，“你想要什么？”

褒姒有些不明所以，看着申后，只见申后端庄典雅的面容上，是某种困惑。

“妾不明白王后的意思？”

“这宫里所有的美人孤都看得出她们想要的是什么，唯独对你，孤看不透。既不是宠爱，也不是财富、权势……”

褒姒有些怔忪，“妾……”却再说不出话来。

申后起身，缓缓走近怔忪的褒姒，她果然美貌异常，连见惯了美人的申后也不得不承认褒姒美得独一无二。

申后似乎也不准备从褒姒口里问出什么，目光如炬地看着褒姒道：“孤不论你想要的是什么，只要不要妨碍到孤，孤也不会阻碍你。可若是，你妨碍到孤，别怪孤心狠。”说着瞥了眼褒姒的肚子，似乎意有所指。

褒姒本能地捂住小腹，看着端庄典雅的王后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心中竟有些惧怕。不过却大着胆子问申后，“不知申后所求是什么？”

申后看着明显被惊吓的褒姒竟然会问自己，所求为何，竟然笑了出来。“我知道为何他会看重你了。你回去吧。孤乏了。”虽然是笑，却有凄楚之意。

褒姒知道申后口中的他，必然就是周王了。

人人都说申后对王早无情意，褒姒才知这话其实并不正确。

3

镐京已经下了好几场雪， 离岁末也越来越近，褒姒的肚子也一日大过一日。

周王政务繁忙，既要顾着年末的祭天，还要接见岁供的宾客，即便是这样，周王还是每日都会来看望褒姒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周王对褒姒的肚子寄予厚望。因为自从王后生下宜臼后，王宫里再少有孩子出世了，不是小产便是夭折。唯有秦国庄美人生下的公主尚且康健。

褒姒知道，这也是周王和王后众多心结中的一个。

就像此前她不甚落水，周王大怒，查来查去也不过只查到宫人身上。可谁给宫人的胆子谋害于她，自然不明言喻。周王发了一通火，处置了那些宫人之后便不了了之。

她看着窗外的红梅出神，忽然感觉到胎动，有些紧张地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等了许久再无动静。当夜周王处理完政事来看望褒姒，褒姒说起午间之事，周王也有些激动。

“自美人有孕来，便一日胜过一日温婉，不复初见时的冷若冰雪。”周王拥着褒姒，有些感慨。“若是什么时候能笑一笑，便更好了。”

褒姒一愣，“妾自小便不会笑。”

褒姒说完，肚子又动了一下，周王似有所感，将手放在褒姒的腹部上，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受到某种牵引，竟动个不停，好像在向周王问候。

“好好好，定然是聪明的孩子，好，赏，有赏。”周王一时激动，不知赏什么，又想起白日申国岁供的两斛明珠，便叫人赏给了褒姒。原本是想给王后一斛，褒姒一斛。这下也顾不得王后了。

褒姒看着已是中年却好像第一次做父亲的周王，心中复杂。

“美人明日与孤一起接见褒国的使臣吧，孤王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你定然会喜欢。”

褒姒并不想见褒国的来人，却也不想违拗周王的意。她虽然名义上是褒国王室宗亲，可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连生身父母都不知晓的孤女。

褒姒没想到周王所说的惊喜竟然是燕洵。

褒姒坐在周王左后侧，看着大殿上躬身行礼的燕洵，忍不住落下泪来。

王后则坐在右侧，目光如炬。

褒姒使出浑身的力气控制自己，才没有失态，宽大衣袖里的手早已捏出青色印记。燕洵已不似当年翩翩公子，眉眼间已经染了风霜。褒姒听见自己缥缈而颤抖的声音，“公子，一别经年，可还无恙。”

燕洵看了高台上的褒姒一眼，又垂下目光，“多谢挂怀，无恙。”

周王兴致很好，丝毫未曾察觉褒姒的异样，王后却时不时将目光在褒姒和燕洵身上巡视。

王后自从几年前和周王离了心，便很少参加这样的宫宴，可昨日听说申国供奉的两斛明珠竟然都被赏赐给了褒姒，王后便有些坐不住了。褒姒还没生呢，就这样打她的脸面，若真的生了……

王后又看了看下首的宜臼，有些欣慰地笑了。褒姒能生出什么还未可知，但是自己的儿子已经是周国的太子了。

整个宫宴褒姒都神不守舍，食不知味。想要离开，却又想多看燕洵几眼，又怕周王和王后看出异样，内心煎熬。

只得等宴席接近尾声，才退出。

“你还好吗？”

褒姒转过回廊，竟然看见燕洵在前面定定地看着她。褒姒一时没忍住，落下泪来，“好。”只一个字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想问燕洵过得好不好，却说不出话来。

燕洵想要往前，又看见褒姒身边的宫人，便踟蹰着，“见妹妹这般得大王宠爱，我也放心了。你快回去吧，天寒风重，务必珍重。”是了，自从褒姒被决定送与周王的那一刻起，她和他便是兄妹。褒国王太后给她安排了一个王室旁支的身份。

褒姒其实想问他，“当初是否知道王太后有意将她送与周王，而他又是否还记得他唱给她听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可是她不能问，不敢问。

因为她是周王的姒美人，而他是褒国的燕公子。

褒姒有些心不在焉地别了燕询，往芷萝殿而去。哪知半路竟然遇到王后。

“姒美人见了自家兄长怎么似乎不开心，反而心事重重？”

褒姒一惊，原本低头向王后行礼，这时便抬起头来看向王后，只见王后目光如炬似要看穿褒姒一般。褒姒稳了心神，才看见王后一向保养得宜的脸上竟已经有细纹。

褒姒不敢大意，由宫人搀扶起身后才回答到，“承蒙大王与王后恩德，让妾再见亲人，妾一时喜不自胜，竟叫王后看见徒惹笑话。只是近来感念旧土遥远，不知今时是何光景。”

王后依然看着褒姒，“是吗？”

“是。妾听闻王后亦是一别故土多年，想来也知妾意。”褒姒想着连大周最尊贵的王后，太子的母亲，大周下一任王的母亲也不过是背离故土多年之人。

“孤不知姒美人何意。孤既为王后，天下共主，何来故土之说。姒美人如今产期将近，该好自修养才是。若是忧思过重，影响王嗣可就辜负大王和孤的期望了。”王后说完，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宫人走了。虽然说期望褒姒腹中的王嗣，语气间却无半点期待，倒是巴不得褒姒忧思过重。

褒姒自然明白王后并不喜自己腹中胎儿，却也规矩地行礼。

身边宫人不忿，“美人处处以王后为尊，王后却还威胁美人，美人定要让周王知道才好。“

褒姒却不应，“不可胡说，王后哪有威胁妾。回吧，我累了。”

周王原本以为褒姒见了褒国的家人便会开心一些，哪知接下来的日子褒姒更加愁怨。甚至闭门不出，褒姒推说要静心养胎，便推了一切邀约，连周王的面子都不曾给。

周王却非常高兴，褒姒既以子嗣为重，少不得又是一番赏赐。周王自然不知道，他的喜爱，会给褒姒带来祸患，差点难产。

日日待在在芷萝殿里，她不禁想起在褒国的种种，燕洵如果能接任国君之位想必会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可是褒姒也知道，燕洵是不可能继承王位的。先不说他母亲只是褒王后的滕妾，而他也并不得褒王喜爱。

甚至太后……褒姒又想起褒国太后说过的话，周已经存在太久了……想起八岁那年巫女说她是亡国的凰。

如果周王知道自己是亡国的凰呢？

不，周王不能知道。

褒姒正在出神，却忽然觉得腹痛，禁不住呻吟，宫人听了赶紧备产。

却因不足月，胎位不正，差点难产。巫医说，褒姒接触了不利孕妇之物。可芷萝殿内一应器具皆由周王所赐。

查来查去，最后只查到御库监管，还没来得及细细审问，那人便畏罪自杀。

周王震怒，不敢相信有人敢在他所赐器具上动手脚，事实却又摆在眼前。他看了王后一眼，王后依旧神情倨傲。

周王最后只得发落一批宫人。

王宫里换了一批宫人，却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人来人去皆悄无声息，这才是王宫的可怕之处。

褒姒历经难产之痛后，不负众望生了一个儿子，周王赐名伯服。周王大摆宴席，告诉天下之人，他有多宠爱褒姒和这个孩子。

各属国皆送来贺礼，虽比不上王后生子之后的贺礼，却也远远超出普通美人生子后的贺礼。周王很开心，褒姒却感到无力。她知道，王后此前告诫她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王后必然不会放任如此。只是没有想到行动这么迅速。

褒姒生产后不足满月，各属国的贺礼便已送到，唯有申国送来的却是周律。

周王见了，勃然大怒，当场便把周律扔在使者身上，散朝。申侯此举，不外给了周王当头棒喝。他再如何宠爱褒姒，宠爱伯服。姜姝才是王后，才是他的妻子，宜臼才是太子，才能承袭王位。

周王不允许有人如此践踏自己的权威，哪怕此人是他发妻的父亲，他的岳父，申国的国君，哪怕他据守着北方的匈奴。

褒姒听说，周王发去一封怒斥申侯的信件。

她想劝周王不必如此，可周王未必肯听她的。何况连她都听说了多次，申侯以周王岳丈的身份数度不敬周王，不服朝政。

4

“美人，孤要你为后，立伯服为太子。”周王兴致冲冲来找褒姒，秉退了宫人。

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却被王上捧在手心“孤要立你为后”。

褒姒一惊，虽然此前已经猜到了周王的意图，却不想来的这么快。

“大王，伯服还太小了。妾担心……”

“美人不必担心，虢石父已经安排妥当。申侯不是总仗着女儿是王后对孤指手画脚么，从今往后，孤要看看他又凭什么说三道四。”

褒姒看着意气风发的周王，心中无限复杂。“王后掌管宫闱多年根基深厚，妾担心。”

周王拥着褒姒，“美人放心，她不会擅动的。你只管听孤的安排，其余之事不必担心。“

褒姒明白，天下最尊贵的天子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没有背景势力的王后，这大周的王后只需要足够美丽，足够听话便是了。不能有任何势力妨碍周王的社稷。

而她一直以来所扮演的角色，便是这样，听话的，没有灵魂的美人。就像一尊精美绝伦的玉璧，只能被观赏，却经不起任何的磕碰。

褒姒不知道王后如何能够忍耐自己和儿子被废。废后的旨意下来之后，王后便病了。褒姒派去最好的巫医，甚至亲自到望舒宫外探望。她到了望舒宫却没有进去，只是为了避嫌，她不愿被当作是来扬威，也不愿被人说成冷血。

姜姝必然不愿意见她。

以前褒姒要向她行礼，现在却要她向褒姒行礼，褒姒想象不出高傲如申后向自己行礼会是什么场面，她也不想知道。

她身着华服，满头珠翠。站在周王身侧，看着满殿的官员向自己行礼。褒姒看着官员匍匐的脊背，好似看到了自己往日向申后行礼时一样卑微。

她听见自己缥缈而清冷的声音说着陌生的词句。就像多年前褒国太后与她说话时的声音一样，珠帘隔开了两个世界。褒国太后没有告诉她要怎么做，褒姒看着满殿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明白亡国之凰的含义了。她此刻站在这里，是命运多年前就已安排好的。褒姒似乎看到命运之手的嘲弄。

她想起刚进宫的时候，觐见周王王后，她伏身于冰凉的地上，听见周王和王后叫起的声音。遥远地好似来自天际。她看见高高的王座上，周王和王后并肩而立，世间最尊贵的男女，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

而此刻，与周王并肩的却是自己。

她知道快了，很快大家就会知道她是亡国的凰了。

镐京已经传出好多流言，关于褒姒是祸国妖女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

周王自是大怒，褒姒却无动于衷。“王后，不要生气，孤定要惩治那些散播流言之人。”

褒姒看着怀中的幼子，想到姜后幽禁在望舒宫，过往象征的姜后权力的宫殿如今与冷宫无异。便有种无常之感。那些宫苑里往常孤立她的美人，如今匍匐于她之下恭敬地行礼。她当然知道她们貌恭而不心服，她不在乎，甚至她不在乎她们是否行礼。

她如今所在意的只有怀中的儿子。

“大王，随他们去吧。”

“王后心慈，孤可不可任人污蔑王后。”

褒姒知道，周王一怒，便又是一场风雨。

褒姒不懂朝政，但是她却知道流言能压一时，却压不了一世。她其实知道，很多人以为周王的一些决定是受她影响。她觉得很是可笑。若周王能听自己的言语，又何至于与姜姝恩断义绝。

褒姒知道大周已经是风雨飘摇，却不知道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已是穷途末路。

周王还护着褒姒。

“姬宫涅，你轻贱我女儿外孙，宠爱这祸国妖女。我申国多年据守匈奴，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竟落得如此场面。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周王愤然一笑，“申侯以下犯上还敢口出狂言。别以为本王不知你的打算，不就是想扶持宜臼，架空本王么。如今是你棋高一着，何必把罪名推给别人。”

“大王既知，何不乖乖退位于宜臼，非要逼得我们出此下策。”

“呵，据守匈奴多年还是暗通匈奴多年，你自己清楚。只恨当年父王执意要我与申国交好。”

“大王，如今说这些有何用，您还是安心去吧。这大周会在臼儿的治下更胜往昔。”

褒姒听到此处忽然跪倒在地，“恳求申侯放过伯服一命。”

申侯一愣，随即大笑，“斩草岂能不除根。”

褒姒看着姜姝早已将头转向一边，并不看她，就知自己所求皆是枉然。

褒姒搀扶着周王，看着不远处精神矍铄的老者，姜姝和宜臼也在列。

自从姜姝和宜臼逃出王宫后，褒姒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王后自被废后，一直称病，褒姒去看望过很多次，不过大多数都只是到了望舒宫，唯有一次，她去见了姜姝。

姜姝一如王后时的样子，神情倨傲地看着缓步而来的褒姒，并不说话。

宫人见了呵斥道，“见了王后还不行礼。”

姜姝大笑起来，“王后，她也配？”

宫人作势要强压姜姝行礼，褒姒挥了挥手，“不必了，你们候着吧，孤有话要说。”

贴身侍女担心姜姝作出出格的举动，有些迟疑，褒姒冷了脸，宫人才退下。

“你若是来扬威的就不必了。”

“你知道我不是。只是想请王后解惑罢了。”

“王后？哈哈哈，如今你才是王后。你叫我王后？”

“不过一个称呼罢了。”

姜姝看着眼前的褒姒，似乎从未真正认识她一般，虽然是新做的衣服，却并不华贵，头上的珠饰也素简到不像王后的制式。“你想问什么？”

褒姒正色到，“王后所求是否依旧如昨？”

姜姝悚然一惊，起身看着褒姒平淡无波的眼睛，“你知道什么？”

褒姒看着王后的神色，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想来申侯拒守匈奴，女儿被废只是敕书上请，并未有过激的举动，褒姒便知道他们并不是接受，而是在酝酿更大的报复。

“看来王后所求并未有变，只求他日若兵戎相见，王后能宽恕伯服，他太小了，什么都不懂的。”褒姒恳求地看着姜姝。

姜姝看着褒姒，她原以为褒国献上的美人，只是空有皮囊的花瓶，如今才知道，她其实比很多人都明白，都清楚时局。“你为什么不求我连你一起放过？”

褒姒面色惨然，“到时候我可是你们的祭品，你们又如何会放过祭品呢？你们要走，我可以帮忙，只有一个请求，放过我儿。”

姜姝凝视着褒姒，“若我能左右，我自然放过他，只怕到时候我未必能说上话。”

褒姒无奈又心痛，但也明白姜姝说的是实话。

褒姒扶着周王往营帐而去，想起这么多年自己背负着天生亡国之命，如今这天到了，褒姒反而放松了。

她知道落入申侯手中必然生不如死，所以还不如自我裁决。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尺白绫，悬于梁上，看了眼颓然的周王，褒姒竟然笑了，这辈子第一次笑，也是最后一次了。

想起自己的一生，褒姒就忍不住笑声，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燕洵说，叫她等他，他会打败周王来接她。她明白褒国太后当年的话了，燕洵不可能成为褒国王不仅是因为他母亲身份卑微，而是他确实不适合做王。他竟会与申侯勾结自毁声名。

周王看着褒姒和伯服有些出神，又恍然惊醒一般，“昧璃，你终于笑了。”

褒姒觉得不可思议，如今穷途末路他竟还惦记着自己笑了。“大王……”

“王后，你先去吧，孤随后就来。”说完看着褒姒，大有要看着她自决的样子。

褒姒凄楚地看着受了惊吓的幼子，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命运从来都是一个玩笑。既然留不下伯服的命，一起死也许更好。

“大王，昧璃这些年蒙大王错爱，受之有愧，如今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便决然就死，耳边只有伯服的哭声。（原标题：《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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