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完一颗牙后，我走在晚秋的风中，嘴里空荡荡的。仿佛是走在人生的暮年，饱经沧桑的脸上突然多出许多空虚和柔弱，居然禁不住晚风轻轻一吹。

那个下午，终于把一颗陪伴了我几十年的槽牙拔了。看着医生放在铁盘里的残牙，它黄中带黑，略显粗糙和丑陋，已经没有了大半截牙根。我把它拿在手里，思量着是否要把它带走。片刻之后，我还是把它放回了铁盘。 但当我凝视着留在我手指上的些许血迹，心中还是有莫名的失落。白居易《浩行歌》中写到：“鬓发苍浪牙齿疏，不觉身年四十七。”虽然拔牙时才三十八岁，但是那种身体物件的衰微带来的现实却一目了然。心中一时便烦躁不堪。我顷刻想到民国先生于右任，即使做一个胆结石手术也要把石头存起来示于众人。

小时候，每换一颗牙齿我都要亲自把它扔上房顶，听大人说那样新牙就会长得很快。还听说在有的地方，刚换掉乳牙的位置要特别请刚刚出嫁的新媳妇摸一摸，那样新牙才会出得很好。

我常常羡慕别人一开口就有一排洁白的好牙。韩愈在《赠刘师服》中也感叹：“羡君牙齿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从古至今，总有很多东西是相通的，比如羡慕别人的牙齿。

几年前的那个上午，一同事邀请吃排骨火锅，结果由于自己的不慎，一块坚硬的碎骨顶在上下齿间，我一用力，大叫一声，明显感到疼痛，有少年时夜梦在悬崖之际一脚踏空的感觉。不久我发现这颗可怜的牙先是松动了，继而是摇摇晃晃，但还是希望它能长好。再后来接触东西时就隐隐疼痛，以至于最后不敢用于咀嚼。所以当医生说必须拔除时，我感觉并不意外。

而当我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拿着注射器要往我牙床上打麻药之后，我还是害怕了。我闭上眼睛，张大嘴巴不知所措。我感觉到了牙床上被针扎的剧痛，很想抓住什么，可是我的旁边只有实施拔牙的女医生，总不能抓住她。一会儿后我明显感觉到半边牙床的麻木，医生问明之后开始拔牙。我连忙叮嘱：“医生，千万别拔错了。”“不可能错的。”医生很肯定地回答，同时她肯定也感觉这个问题是如此幼稚和可笑。一会儿，我感觉到牙齿残部和牙床骨头的摩擦声，有沙沙的生硬，像那些年在山上挖地时把一个活动的石头从石槽中拖出。并不感觉十分疼痛，但我还是攥紧拳头。拔除之后，医生把一团纱布包好的棉球放进我的牙孔处要我咬紧40分钟。那一刻，口里咸咸的血夹杂着涶液充斥了我所有的神经，我闭上眼睛，感觉身心疲惫。

医生反复强调，一天之内，不准漱口，不准吐口水。而咸咸的血伴随着众多涶液总是源源不断。我问医生，可以咽下它们吗?医生说，咽下它们，或者用舌头顶出来揩掉。结果，为图方便，我直接咽下了它们。那咸中带粘的感觉让我深感无奈却又别无选择。

“免费的生理盐水”。在回家的路上，我这样安慰自己。回到家后站在镜子前，我几次想看看那个牙床上空荡荡的缺口，却始终没有勇气张开自己的嘴吧。

两个月后，我去安一颗假牙，代替它的岗位。我的嘴巴被医生用一个绷子顶着，从来不曾张得这么大，这么用力。医生说，可能会有一点酥，也会有一点疼，但不是太疼，要我不要害怕。一会儿，电锉在第一颗槽牙齿尖上飞速运转，口内开始有干燥咸涩的粉末在四处乱飞。此情此景，一个恐怖而惊悚的词奔入我的脑海——挫骨扬灰！我睁大双眼，却看不见它们——这两颗无辜的好牙。电锉在呜呜地鸣叫，发酥的牙齿在牙床上瑟瑟发抖，无处可逃。那种身体的一部分在经受着能感知的人为解构，顿时使我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悲戚。小时候也曾因牙龈发炎而痛得夜不能寐，但是也远远没有这么悲伤和心悸。扬起的飞尘四散撞击着口腔内壁，一种焦糊的石粉味引出大量唾液，相互搅和在一起，变成半生时光中一片难解难分的粘稠。

这颗曾经陪着我三十多年的牙齿，曾跟我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兄弟，却走得忙乱而潦草。

倒是风口浪尖的大门牙们还在好好的。每次拍照或者开怀大笑的时候，我的几颗土黄色的烟熏火燎的大板牙就争先恐后地往外挤。我常常提醒自己，太开心的时候要记得闭嘴，可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忘记。

人生亦如牙。

（原载《散文选刊∙下半月》2022年4期）

【作家档案】

（瓦尔登湖畔的夜猫子）

唐老五，云南富源八中英语教师，有作品散见于《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散文选刊∙下半月》《曲靖日报》《胜境文艺》《文学天地》等报刊和部分新媒体平台。诗歌《致敬钟南山》入选云南省文联、《边疆文学》“抗疫”作品。被云报客户端，云南省文联，云南网和学习强国云南学习平台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