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宝宝大便成黏糊状是什么原因(宝宝大便黏糊糊的是什么原因)白天宝宝大便成黏糊状是什么原因(宝宝大便黏糊糊的是什么原因)

关注健康
关注真实体验

白天宝宝大便成黏糊状是什么原因(宝宝大便黏糊糊的是什么原因)

白天宝宝大便成黏糊状是什么原因(宝宝大便黏糊糊的是什么原因)

常恨嫩草饲老牛,强拆老少配;一夜云雨会巫山,惊叹处子身!新官欣喜,梦可成真;老鬼愁闷,计已落空。人间真假善恶在,可悲可叹可断肠。

老呼家是运河沿岸的大户,曾经良田千顷、骡马成群,家产大得顶破天。到了呼金元这一代,呼家家业虽有所衰落,但仍是方圆百里的首富。

呼金元有三房太太,三房太太均着使劲,一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大太太生的儿子叫呼天宝,呼天宝长到十二岁生白喉丧命,呼金元悲伤之后把大太太休了。二太太生的儿子叫呼天庆,呼天庆刚学步就落水身亡,呼金元大怒,逼着二太太上了吊。幸好,三太太给他生的儿子呼天丰健康快乐地长大了。

呼金元对这个千顷地上的独苗苗,疼爱倍至。他把一腔厚望都寄托到呼天丰身上,一心要他成大器,继祖业。

呼天丰长大后,在县城读了五年书又考入省城。呼金元专派了三太太的娘家侄子魏八林作信使,让其一年四季往返于省城济南和运河呼家楼之间,只要呼天丰需要,衣物银钱张口就有,伸手就来。呼金元在家里听消息,每一次都听到魏八林说一句:少爷好着呢,少爷学习很用功。

三年之后,魏八林最后一次向呼金元报信,说少爷已学业有成,准备在省城济南谋职,又说,以后再不用骑马送钱物了,只要把银票寄给他即可。

呼金元大喜之后又有些伤心,认为儿子走出学堂后应先回老家来,一是父子久未见面,极其想念他;二是呼天丰回来,老子可以带他在自家土地上走走,让他感受一下立业之艰。

但呼天丰不明白父亲的苦心,依然乐不思蜀。后来,呼天丰的行踪更是飘忽不定,忽而汉口,忽而上海,忽而云贵,忽而川陕,每次来信都是一样的说明,一样的问候,但文字却越来越少,到后来干脆变成:速寄钱来。

呼金元睡不着觉了,他把魏八林叫到跟前,说:“你现在给我说实话,少爷在省城读书时是否真用功?”

到这时,魏八林不敢再隐瞒,只好和盘托出:“少爷大半的工夫在街面上游荡,只要钱使到,学校并不过问学业。小子每次谎报,也是少爷叮嘱的……”

呼金元算是一切都明白了,明白自己多年来用心血和银钱供起来的儿子,只是一个败家子、浪荡鬼,是圈不住的游狗。呼金元大气难出,郁火攻心,不久便溘然长逝。呼家家业也从此如风卷秋叶般飘散了。

老呼家倒了,运河平原上倒了一杆富家旗。以后多少年,运河沿岸没了呼天丰的消息,似乎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可是有一天,呼天丰突然在早春的季节里回到了呼家楼。此时,他的脑袋上已有了白发,乱乱地披散着,盖住了耳朵,衣服虽然整洁,却可以明显地看出是旧衣。他右手提着一只箱包,左手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子。

呼家楼人惊呆了!

没有人知道,呼家的浪荡子呼天丰是从哪里冒出来,还带回一个漂亮的小女子。没有人知道小女子和生了白发的呼天丰是什么关系,按照运河沿岸人的习惯,人们只能以老夫少妻界定,同时呢,又在那样的界定中增添着想象,比如拐骗或者青楼赎出之类。

呼家楼的农民们,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安然入睡了。他呼天丰仍然是呼家老宅的主人,那么,他会发起老子的凶威,收回土地并加倍逼租吗?

几天后,呼家老宅的石阶大门重新开启,剪短了头发的呼天丰推出了一辆已锈迹斑斑的德国飞鹰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原本是呼金元当年给学业有成的三儿子准备的,让他回来后骑着风光的。但当老头子得知呼天丰只是一个浪荡鬼之后,气炸了肺的老头子在咽气前,让人把洋玩意儿扔进了粪池。看来呼天丰是从粪池里捞出了这辆自行车。

呼天丰载着那个小女子,穿梭在呼家楼的街道上,最后停在村子的西北角。

呼天丰挥着手对干活的人说:“呼家应该还有几亩土地,谁种着的继续种好了,我现在不要。但是,我们也要吃喝,那就给我们送些米面吧,反正我们也吃不了多少。好了,我没有其他的话说,大家接着干活吧……”

呼天丰说完那番话便扬长而去,不会想到他的话在呼家楼人的心中产生了多大的波澜!有人后悔当初胆量太小,为什么不多占几亩地。但是更多的人则是漠然地呆望着,一个浪荡鬼的信口开河能当真吗?天下还有地主不要土地的吗?

往后的日子,呼家的石阶大门一直是紧闭着的,悄无声息。但是某个晚上,呼家竟然响起了鼓声—先是啪啪几声,之后便转入咚啪咚啪咚咚啪的缓音。随着鼓声,又传出了一道清亮的唱腔,小女子音韵清婉,悦耳润心,柳叶儿似的在肌肤上拂弄。人们这才明白,呼家老三呼天丰带来的小女子,是个唱花鼓戏的!呼天丰在老宅的西跨院里清理出三间偏房。他先用石灰水刷了墙壁,给窗户重新裱糊了白纸,就连地面上的铺砖,他也用磨石蘸着清水打磨了一遍,直到把多年没用的老屋弄得亮亮堂堂。

把家里打扫干净后,呼天丰兴冲冲地走出了家门,他一路东张西望,最后朝在地头上歇息的人堆里走来,他仍然不说土地的事,反倒问起谁家有十几岁的小女孩。村里人又纳闷了,同时怀着警惕性的反感。他们不知道呼天丰又要搞什么花样,便互相使着眼色,莫名其妙又异常坚决地摇着头。

呼天丰在呼家楼的土地上跌跌撞撞地奔波了一个上午,结果让他很失望。他实在不明白,呼家楼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几乎家家都有小女孩,为什么他们都说没有呢?最后,他想到一个办法。他站在村头的场院里冲地里的人喊:“我要在家里办一个花鼓戏班,谁家愿意把自己的或者亲戚家的女孩子送来学戏,谁家就可以白种呼家的土地……”

呼天丰那沙哑的嗓音划破了春日的宁静,人们这才大吃一惊,同时又带着一丝茫然,一丝忐忑不安的焦虑。教孩子学戏,还要赠送土地,并且连地租也不要,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呼天丰喊过这番话之后又朝地里张望,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叫安放五的人牵着牲口走来,他记得安放五小时候就在呼家当放羊的小工,当想到安放五现在也种了呼家的土地时,他兴奋地说:“你家里不是有个小闺女吗,你要相信我说的话,你现在种的地仍然是你的……”

安放五说:“我不明白你说的啥意思!”说罢,迈开步子就要走开。

“别急着走啊,你听我说。”呼天丰拦住安放五又开始从头说起,“我是说,你要是把家里的女孩子送去学戏,我就让你白种呼家的土地,我什么都不要。你听明白了吗?”

安放五疑惑地问:“那你图啥?”

呼天丰说:“你听过花鼓戏吗?那身段,那音韵,还有那脆甜瓜一样的鼓点,我敢说你听了就得着迷!我这么对你说吧,我喜欢,我就图热闹。”

安放五说:“你把地都甩出去了,你吃啥?”“是啊,我吃啥?”呼天丰自语似的嘟囔着,忽然又像刚想起来一样兴奋地说,“我不是把所有的孩子都收起来,我只准备收二十个,二十个就可以成戏班了。那些没有孩子学戏的人家就要交租,交多交少以后再说。另外,我还可以让学戏的孩子拿点儿米面呀!你看,我收二十个学戏的孩子,一个孩子拿十斤,二十个孩子就是二百斤。二百斤也差不多够我们吃半年的了。你说一个孩子拿十斤不多吧?”

安放五显然动了心,他正好有个闺女,叫春花。安放五迟疑了一阵,又说:“你的话有几成真?”

呼天丰说:“你同意了现在我就可以给你写文书,不管你种了几亩地都是你的!”

安放五成了第一个从呼天丰手里划走呼家土地的人,呼天丰的厢房里也多了一个学戏的孩子。

当天晚上,安放五的小屋里挤满了前来打听的人。他们把呼天丰亲手给安放五写的土地过户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人开始后悔了,更多的人则把目光投向了安放五的小闺女春花身上,问她在呼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那个唱花鼓戏的小女子说的什么话。他们最后算是知道了一点儿有用的信息,原来呼天丰带回来的小女子名叫白莲。

第二天一早,呼天丰又站到地头上,还是和昨天一样,看见谁就对谁说昨天的那一套。这一次,呼天丰获得了极大成功,不到晌午,他就收到了十九个愿意学戏的孩子。那些没有被呼天丰挑走孩子的人家,则后悔得连连跺脚,后悔不该多疑虑。与一年十斤米面相比,交租无论如何也是吃亏的呀!

呼天丰再次闭门不出,在家里乐呵呵地看着白莲教孩子们练身功。他坐在椅子上也跟着比划,过一会儿,他又跑到场子里,说:“学身功要讲究腰柔腿软,还有脖子,脖子也不能直挺着。你们看我……”说着就扭转起来,他那骆驼一样的高大身躯,被细腰长腿支撑着,扭转起来就像风刮的干树枝,转着转着还差一点儿把自己弄倒,惹得一屋子小女孩都哈哈大笑。刚坐了没多久,他又凑过去,对白莲说:“我看该教手眼身法步了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走鼓点吧,鼓点一起步子就齐了。”白莲斜了他一眼,他又呵呵地笑着回到椅子上。

但是,呼家楼人对孩子学戏没多大兴趣,让家长们勉强同意或者说真正动心的是那几亩土地,现在土地到手了,再让孩子去跟一个浪荡子学戏,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于是,这个说在家推磨碾面,那个说在家看弟弟妹妹,想着法子编理由,能磨一天是一天。学戏的孩子今天少三个,明天少五个,反正没有人齐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呼天丰就急得满院子转圈子,可是他又忘了她们是谁家的孩子,他甚至叫不出她们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的名字。他只好让白莲继续教另外的孩子,自己则从村里跑到地里瞎扑,碰上了就对人家说许多戏上的事,到最后干脆又加一句:“不让她们交十斤米面了,交五斤行吗?”说过了又在口中叽叽咕咕地算:“一人五斤,二五一百斤。算了,一斤米面也不用拿了……”

呼天丰像年糕一样死贴死粘,反倒弄得编理由的人家不好意思了,只有再让孩子学戏去,二十个人的小戏班就算保住了。从春暖花开一直到收了大秋,再没有一个逃学的。收秋以后,呼天丰想让这些孩子彩排,他就让那些该交租的人家免了地租,改成给戏班买戏妆,说是上红下绿一人一身,外带鼓弦乐器胭脂粉之类。

此时,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国的很多地方已经解放。就在这一年的初冬,村里来了一个神秘的年轻人。

神秘的年轻人是呼家楼的木匠司五仓在某一天晚上带进村的。他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头发黑黑亮亮,再配上两只晶莹如秋潭的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人也就格外俊秀,当然也有稳健和威严。他很少说话,表现出和年龄极不相称的稳重。

年轻人叫古大胜,是上面派下来作土改前期调查的。随后不久,呼家楼农会的牌子就挂在了呼家祠堂的正殿上,而司五仓则当上了农会主席。

古大胜是学生出身的干部,虽然出生于农村,但对于土改工作并不熟悉,只是在下乡之前接受了几天的培训。他最清楚的一点就是:打倒地主,还土地于农民,使人人都过上好日子。但是,呼家楼的现状却令他十分失望,或者说,是他没有想到的简单!没下来之前他就知道,老呼家是运河地区挂了号的大户,呼家楼土改的进展如何,直接影响到全区乃至全县。然而,调查的结果与原来的估计根本对不上号,因为老呼家自从呼金元死后家业就散败了,呼家的土地多年之前就被本村和外村的租户自己种着。严格地说,老呼家已经没有土地了,斗地主分田地这一仗在呼家楼无法开火,即便开起火来阵势也不会大。更令古大胜没想到的是,虽然呼家老三呼天丰又回来了,但是,这个浪荡鬼败家子在呼家楼的农民心中,非但没有多大的可恨之处,反倒换来了许多人的好感,有人自愿替他说话。

很想使工作迸出火花的古大胜,没想到刚上战场就碰上了一颗软钉子,这让他很容易就染上了小知识分子的患得患失的情绪。这天夜里,毫无睡意的古大胜躺在床上,思索着对策,一丝淡淡的孤独感伴着夜风,悄悄地潜入他的思绪。

突然,寂静的夜空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鼓声。鼓声里,有女声轻柔地唱。听不清唱词,却听得到那音韵的绵长、清润,隐约还有些哀怨……

古大胜躺不住了,他披衣下床,拉开门,走到祠堂的庭院里。

平心而论,年轻的古大胜对戏曲及民间小调,并没有多少了解,也不是十分感兴趣,尤其是这种鼓伴唱,他压根儿就没听过。但静夜里传来的鼓声音韵,却让孤独的古大胜感觉很亲切。他觉得自己的心情,正暗合了那样的鼓声音韵,不由得循着声音走去。

唱腔是从呼家老宅传出的。深幽破旧的呼家老宅,又使那唱腔增加了几分哀怨。

唱戏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这是夜幕下的古大胜一下子就能分辨出的。他顿时想到村里人只要说起呼天丰,必定会说到一个俊俏的柔弱女子……

古大胜决定提前会一会被人称作浪荡子的呼天丰。

次日,古大胜让司五仓去找来呼天丰。呼天丰显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酝酿着一场变革,不知道一个神秘的年轻人早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显得十分高兴,跟着司五仓走向呼家祠堂,他的头像个长脖子鹅似的扭来扭去,及至进了屋,看见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他更加来了精神,快走几步,双手抱在胸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口中念念有词:“鄙人呼天丰,先父呼金元……不知先生早来僻壤,呼氏未尽地主之谊,实在惭愧,万望海涵,不胜诚恐。先生怎么称呼?”

这一通半文半白、连点头加作揖的说辞,弄得古大胜哭笑不得。他上下打量了呼天丰几眼,说:“现在不兴这一套了,你坐下说话。”

趁着呼天丰东张西望的空当,古大胜又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被许多人当作谈资和笑料的人物,只见他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长背细腰,因驼背的缘故,他的脖子有些前倾,这使他显得对眼前的一切都很关注。但是,从他那忽而眯起忽而睁开的眼睛以及微微下垂的嘴角来看,他分明又是个心猿意马或者说心不在焉的人。有一点古大胜是可以肯定的,他从呼天丰的脸上没看出阴险狡诈的迹象,这使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于是,古大胜决定从拉家常开始:“据说,老呼家曾经是良田千顷、骡马百匹的运河首富?”

“乡野土著,只知泥里刨食而已,不足挂齿。”“你怎么看待老呼家昔日的辉煌?”

“何谓辉煌?草木也,一时荣枯罢了。”“那么,老呼家的基业为什么会衰败得那么快?”

古大胜怎么也没想到这样让人深思的话题,竟然激发了呼天丰的兴趣,只见他先是粲然一笑,接着就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地说:“此话说来长矣……那时我在省城读书,书没入心,乐陵无核枣莱阳酥口梨倒吃了不少。这样说吧,我一个月的吃喝玩乐费用,就要一亩地的收成。再加上后来我天南海北地折腾,白花花的银钱如水流去,家业岂有不败之理?”

“我还是不明白,”古大胜说,“为什么你说到呼家的破落竟然如此轻松?”

呼天丰说:“钱财万千,终有一用,能供我行万里路也就值了。古先生,我看你是个胸有成竹的才子,哪天有空了,你我可来个挑灯论剑。别看我没有读过万卷书,但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古大胜忙打断呼天丰的话,另起话题:

“听说你办了个小戏班?”

这一说,呼天丰又呵呵地笑起来说:“我正准备彩排哩……”

“办戏班的动机是什么?”

“我不想动机,我喜欢戏,就图热闹。”“那么,为什么还让种地户交租?”

“交租?我得吃喝啊!”“你能吃那么多吗?”

“我收得不多,够吃就可以了。”

“把多余的土地平均分给农民,你同意吗?”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谁家愿种谁家就种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古大胜彻底改变了原来积存在心里对呼天丰的厌恶看法。而对于他所开展的工作,也就无所谓进行不进行,只要种地户不交租就可以了。第二天,他让司五仓分头作了宣传,说是呼天丰已经不要地租了,村里那些占有土地面积多的人家,也要学呼天丰的样子,自动调给地少的人家。

与呼天丰一次交谈就解决问题之后,古大胜又把同样的方式用在了村里其他几户富足的中农身上,结果反而不理想,这几家中农户都不愿意均出土地。他们的理由是:呼家楼人多地也多,不能光盯着他们几家。比如,原来呼家的租户,说起来自己没土地,但是他们家家都租了呼家几亩十几亩,老呼家断烟火之后,这些土地就落在了这些租地户手里,无人收租也就等于土地成了自己的。古大胜碰了软钉子又不能发火,他知道土改政策规定得很明确,即依靠贫民,团结中农。问题是,现在他无法分清哪些户是贫农哪些户是中农了,他带着困惑与司五仓交换意见,司五仓却故意回避他的话头,模棱两可地说:“先把成果巩固住,这事以后再说吧。”

工作不顺利,使古大胜有些烦躁不安。他几乎夜夜失眠,尤其是到了晚上,他听了呼家老宅的鼓声音韵,更是辗转反侧。古大胜不明白,呼家老宅的柔美的唱腔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竟然能深深地吸引着他。

古大胜难以忍受身体上和精神上的折磨,他决定找个借口搬到呼家去住。调查员提了要求,呼天丰无法拒绝。古大胜把办公室设在呼家的前院,这是个临街的院子。

刚搬进呼家的第一天夜里,古大胜刚睡下不久,后宅的西院里又响起了鼓声。

古大胜立刻下了床,想了想,又从床下摸出一双软底布鞋,踮着脚,轻轻地拨开西回廊的门闩,一闪身进入西后宅。

西后宅的堂屋里亮着一丝幽暗的灯光。他循着声音靠近窗子,却发现窗子里面吊了一层棉被,循声寻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古大胜急了一阵,忽然有了主意。

只见他从上衣口袋里拨下钢笔,用口水醮湿一端,先把靠边沿的窗棂纸捅透,然后慢慢地拨动棉被,一束镰刀状的黄光唰地射出。他屏住呼吸,眯了一会儿眼睛,待他再把眼睛睁开时,他清楚地看到了里面的一幕:

屋里站着一个柔弱的小女子,穿着青衣小褂红色长裤,腰间斜挎着一面水罐般粗细的花鼓,随着身段的动作转换,变换着击鼓的姿势和节奏,忽而急旋,忽而静止,忽而挥臂,忽而曲肩,那鼓点也便跟着时急时缓时沉时浮。待这一大段的动作过后,继而就是那绵延清婉的唱腔:“青云哟那个明月哦挂中天,广寒宫哟那个玉兔远……”

这个晚上,古大胜再也没有睡着,只要一闭上眼睛,挎花鼓的小女子就活跃在他的眼前。除去腰间的花鼓,她活脱脱就是他熟悉的一个同学和恋人。

几天后,根据古大胜的提议,农会召开了包括小组长在内的贫协会议,讨论呼家的房产问题,根据呼天丰的表现和呼家楼的具体情况,决定分解呼家的一部分住宅产业。具体方案是:临街的前院化为公有作为农会的会部,后边的东西两处宅院,一处仍留给呼天丰,

另一处宅院分给村里最缺房住的两户农民。

但在呼天丰和小女子的个人问题上,几个人的意见没有取得完全一致。有人说毕竟是两个人愿打愿挨的私事,村里公开干涉没道理,再说,人家还办着戏班哩。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提出反对,说啥子戏班,还不是呼浪荡图热闹玩!也有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挤眉弄眼地笑。大家议论了一通,最后决定由古大胜拍板。古大胜几乎没怎么想,就站起来一锤定音:“我看不如把戏班移到呼家祠堂,教戏的女老师也一块过去。”

如果说古大胜的提议出乎几个农会骨干的意料,他紧接着的一句话,才真正让这些只把土地看重的农民积极分子们大吃一惊,同时也使他们越发佩服这个年轻公家人看问题的尖锐。

“她可以过来和呼天丰一块吃饭,呼天丰也可以在那边协助打理戏班,但是,不能让他们住在一起。新社会了,这种老夫少妻的现象也得清除!”古大胜坚决地说。

贫农协会的骨干们也有些激动了,他们眼望着年轻的公家人,心里嘀咕着:是啊,老牛吃嫩草,老浪荡鬼呼天丰也太滋润了!只有司五仓百思不得其解,没搬进呼家之前,古大胜还开导他对呼天丰的认识上有问题,不能把有益于人民的地富分子当成对立面,如今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自从把白莲和戏班移进了呼家祠堂之后,古大胜几次来过这里,大多是白天,白莲在教孩子习戏,他则站在一边看着,有时候会跟白莲说上几句话。有一天,古大胜刚踏出祠堂大门,就看到呼天丰匆匆转身离去的身影。那时,他发现了呼天丰闪过的疑惑和忧郁的眼神。他心里虽然产生过瞬间的快意,但也隐隐地感到自己在这件事上做得并不是很光明磊落……

这天夜里,古大胜又情不自禁地往呼家祠堂走去。任何地方的祠堂,门上一般是不装门闩的,但在白莲搬进古大胜曾住过的偏殿之后,古大胜还是让司五仓专做了一根门闩。门是关着的,但此刻古大胜竟然有了开门进去的渴望。那门板由于常年的风吹日晒,裂缝能伸进指头,古大胜几乎没怎么用力,用手指轻轻一拨,门就开了。

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灯亮了,照得见小床上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

古大胜迅速吹灭了灯。月光穿过窗户照射进来,他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身影。

古大胜走了过去,扯了扯被子盖住白莲的腿,而后他在床的另一头坐下了。

面对着英俊威严的来客,白莲的喘息声却越来越急促了。

“你别紧张!”古大胜说,“我只是顺便过来看看。”

古大胜原本没指望她能回答,因为前几次问她话,她都是沉默不语,于是,他说完之后就又把视线转向了门口。但是,这一次小女子却开口了,一开口,就让古大胜大吃一惊。

“我知道你会来的……”

古大胜的视线唰地收回来了,坐在床上的身子也禁不住动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小女子摇摇头。

古大胜只好又换了话题,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

“你老家是哪里?”“不知道……”

“自己的家在哪里,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小我跟着爹娘四处唱戏,走到哪里都是家……”

“你父母呢?”“死了。”

“怎么死的?”

“闹病,上吐下泻……”“你怎么跟的呼天丰?”

“他出钱把俺爹娘埋葬了,他让我跟他来,我就来了……”

“呼天丰是怎么欺负你的?”

“我不明白你的话……”白莲迟疑着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肯开口了,头又垂了下去。“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比如打骂,比如胁迫,还有……”古大胜感到自己的呼吸又沉重起来,下边的话怎么也不想说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用力呼出一股粗气,克制着情绪调转了话头说:“你以后怎么办,我是说你毕竟才十八岁!”

白莲的头又抬了起来,依旧是那样细如游丝的声音:“我没想过……”

这一次,轮到古大胜沉默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很像我的一个同学,你和她长得很像。”

“她也会唱戏吗?”“不,她是学生。”“她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闹学潮时,她被敌人抓走了……”

古大胜没有往下说,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的月光洒到他身上,洒到他那张忽然涨红的脸上。突然,他转过身来,猛地俯下身去抱住了半躺着的小女子,口中呼唤着小女子的名字:“白莲……”

“古领导,你……”白莲娇弱地扭动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反抗还是配合,她甚至不明白瞬息间爆发的是痛苦,还是幸福。后来,她把自己的身子放平了,长长的睫毛阖住了一双被烈焰催燃的眼睛,两行由酸甜苦辣揉杂了的泪珠无声地流出,口中发出梦呓般的喃语“,你慢点儿,我还没破过身……”

“啊!你……”

古大胜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与浪荡子游荡鬼呼天丰相处了多年的小女子,还会在无数个日夜之后存放着处女身!

在由怜生爱,由爱生欲的搏击中,刚烈渐渐被柔情取代。他一边吞食着肉体的欢悦,一边又在占了上风的柔情里加了不尽的爱恋。及至火熄体畅,他仍然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耳根,还有那双浸润着泪珠的眼睛。于是,在又一次缠绵到来之前,古大胜听到了一个生了白发的老头子和小女子的故事——

老呼家的浪荡子呼天丰自从走出济南省立中学,便动多静少。花花世界的车水马龙无法让他顿足,上流社会的灯红酒绿也不能让他流连,甚至到了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在他畅游了半年之后也甩手离去。当老爹呼金元的银票寄到时,他要么正想小憩,要么正准备走开。于是,无衣食之忧的惬意,使他把全中国的大小城市几乎跑了个遍。

在多年的游荡中,他尝试过为官,当过商贾。后来,他还钻过云贵川的深山老林,希望采集三百多年前的李时珍不曾发现的珍奇草药。服了那药,人可以行走如飞,长寿百年。但没有哪一件是他最终要干的,他最终要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仗着源源不断的银票,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漂泊着。后来,他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直到江苏的六合县。在六合县,他碰到了卖唱为生的白莲一家,便留下帮忙,他再也不想漂泊了。这时,他早已断了银票的支撑。

卖唱的白莲父母慢慢接受了这个年过四十的闲人,他们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不知道他半生干过什么,他们只见他像伙计似的帮着拉场、收场,而后就凝了神,一声不响地挤在人堆里看戏,吃饭时却又无影踪。

从六合到盐城,从淮安到桐城,白莲一家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架起车子,他去拉套,摸起挑子,他去换肩,哪样活他也不会干,哪样活他都抢着干。后来到了河南的商丘,一天夜里,白莲的父母突然一齐腹泻,不几天就病得不成人形了。

白莲爹知道他们夫妇俩免不了死于异乡,只是难舍女儿,弥留之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身前的呼天丰说:“求你件事,你千万别拒绝,我们死后你把白莲带走吧……我看出来了,你喜欢戏,也喜欢莲儿。我们不求富贵,只要不让她冻死、饿死就行了……”

呼天丰当即应允。

在异地他乡无根土,莫说丧事用钱,就连下葬的地皮也无处寻。此时的呼天丰已不是当初,无奈中,他把手上的翡翠扳指和镶玉手杖拿到当铺,筹资买了两副棺材,好不容易才把她父母安葬了。然后,他带着白莲,又在外生活了几年,接着回到了十岁前生活过的运河平原上的呼家楼……

直到窗棂透出微曦时,古大胜才放开了怀抱中的白莲。

古大胜下床,穿上衣服。白莲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直立起来,幽幽地说:“古领导,我们这是偷情吗?”

古大胜愣了一下,接着庄重地说:“记住,白莲,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古大胜感到他一刻也离不开白莲了,只要村子里一静下来,他就会悄悄地借着夜幕走进呼家祠堂,而每一次过后都是依依不舍。

有一个晚上,激流过去了,两个人都静了下来。理智重新占了上风的古大胜,又想起了工作中的种种不如意,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白莲试探着问:“你是公家人,咋还有发愁的事?”

古大胜苦笑了一下,说:“你以为公家人就没有发愁的事了?”

白莲说:“我不想让你发愁,你给我说说好吗?”

古大胜出神地望着白莲,终于把一直缠绕在心中的关于中农户不愿均地的事说了出来。他面露难色地说:“其实,中农户说得也有道理,呼家楼也许有不少暗中占黑地的人家,但是农会也有人坚持维持现状。这件事我一直没考虑好解决的办法……”

白莲听着听着竟抿嘴一笑,说:“你看这样行吗,我说不好你别笑我……你带人把全村的土地都丈量一遍,有了总亩数,再按人头平均分就是了,这样谁也没理由反对……”

古大胜忽地抱住了白莲,亲吻着说:“对呀,这么简单的事呀,我怎么没想到啊!白莲,你这个心眼咋来的?”

第二天开会,古大胜果然把新的工作安排说了出来,参加会议的几个农会骨干都面面相觑,他们承认这种办法公道,但是他们同时也知道,这样做会引起一部分人的抵触。不过,会议很快就取得了共识,接着就开始行动,几个人分成两组,分头丈量土地。

结果和白莲说的一样,全部土地面积测量出来之后,按人头平均分配就是最简单最公平的了,尽管有一部分农户不满意,总体来说,工作是顺利的。古大胜非常高兴,缠绕心中多日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呼家楼进入了热火朝天的生产局面。兴奋之中的古大胜又在晚上走进呼家祠堂,和白莲一番欢悦之后,他不无感慨地说:“谢谢你白莲,你要成我的小军师了。”

古大胜决定重新评价呼天丰,当然,真正让古大胜心中有感的,还是白莲竟然留着处女身!

重新分好土地后,呼家楼接着要盖学校。刚进入筹备阶段,古大胜就告诉了呼天丰,告诉他呼家小学建成之后,准备让他当老师。但在学校建设之时却遇到了难题,因为村里没有钱,农民手中也没有钱,集资买砖瓦木料几乎是不可能的。呼天丰听闻消息,立刻找到古大胜和司五仓,说:“买什么呀!把我住的房屋拆了,腾出砖瓦木料盖学校绰绰有余,一分钱也不用花。”他甚至当下就要亲自画图纸,又说:“只要灰缝抹得匀,单砖垒墙也可以。”

司五仓问:“拆了房子你到哪里去住?”呼天丰说:“我哪里都能住,挖个地窨子也可以。”

呼天丰几乎不容别人再商量,猿猴似的攀着院墙上了房顶,自己拆起房来。呼天丰的巨大热情换来了许多人的好感甚至感动。

以后有好多天,古大胜的眼前一直浮现着呼天丰的兴奋的嘴脸,甚至还隐隐约约地感到黑暗中有人盯着他,有几个晚上去找白莲时,他好像都觉着有人跟踪。他只好自己多加小心,每次夜里出去找白莲,他都把开门关门的声音弄得小了又小。

学校的盖房速度非常快,全村的青壮年劳力都心甘情愿地出义务工,而从动工之初,呼天丰就吃住在工地上,像过年似的又蹦又跳。到了晚上,他又像个夜游神似的,一会儿睡下,一会儿又起来转悠,要么就像城门上的卫兵,骑在半拉墙上怔怔地呆坐着。在那几天里,古大胜只好强忍着去见白莲的心情,实在忍不住了,他就和衣倒在床上眯忽到下半夜,趁夜游神呼天丰下墙去睡了,他才走进呼家祠堂。

学校终于盖好了,竣工典礼那天,有一百多个孩子入学。为了给戏班的二十个小女孩打下文化基础,村里又发动了二十多个十几岁的孩子,凑到一起组成了一个班,这样学校就有两个班了,但课程都是从一年级开始。白莲虽然会唱戏,却没上过几天学,只能认几个字,当老师教文化课显然不行。呼天丰毕竟读了十几年的书,一年级的语文算术根本难不住他。他对已成了呼家楼村党支部书记的司五仓提议说,这两个班的文化课他都可以教,让白莲单辅导戏好了。

司五仓把呼天丰的建议汇报给古大胜,古大胜想了想,说:“教育是大事,不能马虎。这样吧,我到区里去一下,如果可能的话,让区里给派个老师……”

区里对呼家楼建学校办教育的做法十分重视,但是区里一时也派不出老师。古大胜无奈,只好按呼天丰的办法,由他一个人担两个班的文化课。呼天丰因为拆了房子没地方住,理所当然地也住进了呼家祠堂的东偏殿,与白莲又成了一个院子里的东西客。到这时,古大胜才好像真正明白了呼天丰积极拆房盖学校的用心。他索性把刚刚成立的民兵连部也安在呼家祠堂的正殿。但这样一来,他自己也不敢轻易去找白莲了。

两年后,古大胜以极快的速度升任河西县委农村工作部部长。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

再过了两年,那一直在祠堂西偏殿睡冷床的白莲,竟然成了部长夫人!在这之前,人们断然不会把一个半夜里唱花鼓戏的小女子,与威严英俊的公家人联系到一起。直到古大胜让人把白莲接到供销社的马车上时,司五仓的婆娘、细心的才才嫂才拍着巴掌对自己的男人说:“怎么样,怎么样?我早就看出小古兄弟有心事,那心事就在白莲身上拴着哩!我记得好像有天晚上,他从祠堂出来……”

司五仓用一个严厉的眼神打断了女人的话头,过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按说那女孩也是苦命的,只是和公家的干部结合毕竟有些不妥。按说……”

司五仓没再说下去,他不愿对现在的农村工作部长和自己的老上级品头论足。他只能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猜度,也许是古部长出于同情,或者无奈。

古大胜是在农村工作部部长任上工作两年后,看到时机已成熟,才正式向组织上提出了与白莲结婚的申请的。得到批准后,他马上与呼家楼公社联系,要他们用便车把白莲送到县城,而后他与白莲早早地赶到了民政局,正式登记结婚。

婚后,不知是什么缘故,白莲却迟迟没能怀上孩子。但这丝毫不影响古大胜工作的激情,他的足迹遍布了全县十八个公社,尤其是在他熟悉的呼家楼,他还亲自和公社社员一块到地里干活,由日光和风雨催熟了的眼神里,透射出对自己从事的伟大事业的憧憬和向往。转眼间到了1958年,古大胜在现实的工作中,隐隐地感觉到当时社会主义庞大躯体上隐藏着的毒菌。

面对着每天都在拔节而上的数字喜报,古大胜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另外,人们机械地理解根深苗壮的有限定理,以为只要土地翻得深,庄稼的根须就能扎得深,只要根须扎得深,庄稼就会长得像树一样。于是,各个公社都在搞深翻土地,挑灯夜战,呼喊口号,为了要面积,甚至不惜把已有的禾苗地也翻了。深度从一锨深变成了一尺深,一米深,有的竟深翻到半人深……

还有喜报上的产量。开始上报的小麦产量是一千斤,后来有人提出千斤不止,于是就有了以后的万斤、几万斤、十几万斤的亩产,反正是先报的总要败于后报的。

古大胜在呼家楼蹲点一个月后返回县城,他连家也没回,就直接去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在县委工作会议上,这位年轻的农村工作部部长,自以为掌握了第一手资料,他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和忧虑,说这种搞法必然会使社会主义事业毁于一旦!

古大胜语惊四座,主持会议的县委书记当场拍了桌子,严厉地批判他是污蔑“三面红旗”,是典型的右倾分子。

紧接着组织调查,一查查出了古大胜有一个来历不明的、曾跟着大地主呼金元的儿子生活过的妻子!组织部门找他谈话,明确地给他指了两条路:要么离婚,要么开除党籍。理想遭到了挑战,古大胜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垮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县委大院,路过副食商店时,他要了一包五香花生米,又买了半斤粉肚,这些都是白莲最爱吃的。最后,他又买了一瓶葡萄酒。

分别了一个月的小两口又见面了,白莲扑上来偎在他怀里,看着他从包里掏出好吃的东西,她红着脸撒娇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用得着勾我的馋虫?”

白莲用温水泡了毛巾给古大胜擦脸,又把茶水调温了送到他的嘴边。她完全陶醉在幸福的欢悦中,没看到丈夫的脸上正凝聚着阴云。

古大胜把忙碌的白莲按到椅子上,哑着嗓子说:“咱们同喝一杯吧……”

白莲终于从欢悦中清醒,一丝不祥的征兆浮上来,本能地意识到一定是出大事了,她试探着说:“大胜,你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不顺心?”

古大胜摇摇头。

“那么,是我什么地方惹你生了气?”

古大胜痛苦地咽下杯中酒,吃力地看着白莲那双带着疑惑的眼睛,良久才说出了组织上找自己谈话的经过。末了,他又自语似的说:“我是死也不会脱离组织的,那是我为之奋斗的理想啊!”

就像当头挨了一棒,白莲“哇”的一声哭了。她把头低低地垂到胸前,哽咽的痛苦使她全身止不住地抽搐。

好久好久,白莲终于止住了痛哭,闪着泪花望着古大胜说:“你应该这样,没有我的拖累你会更好……我只是担心你工作起来顾不上吃饭,时间长了你身体受不了……”

最后,白莲啜泣着说:“大胜,让我在你怀里再躺一会儿……”

古大胜强忍着泪水,说:“我们的夫妻关系虽然不存在了,但是我希望你好好生活,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去看你。记住,今后不管与任何人来往,都要先在心里掂量掂量,好人和坏人有时候是很难区分的……”

几天后,司五仓收到古大胜的一封注明“阅后烧掉”的信,信中说:“……如果白莲再嫁,要以支部名义告诉我。还有,告诉呼天丰,要他好好照顾白莲……”

第二天,白莲回到了呼家楼。不知内情的才才嫂把白莲拉到自己家里,像看到了自己的出嫁闺女。

“你怎么回来了?你们吵架了?生气了?”

白莲摇头不语。

“你咋光摇头,到底怎么了?亲娘哟,你可急死我了!”

白莲强打着精神说:“没啥事,大娘,他要到外地工作,让我回来住几天……”

这回轮到才才嫂摇头了,她上下打量着曾让全村人咂舌的官太太,越看越不像串亲访友,越看越觉得白莲没说实话。“不对不对,他工作,碍你什么事?他工作还会把房子带走吗?说说,到底怎么啦,大娘我就是这个脾气,你越不说我越想知道。你要真在城里受了屈,我兴许还能给你说道说道哩!”

这时候的白莲再也控制不住,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诉过后,她说:“我一点儿也不恨他,大娘,他是公家的人……”

“公家人咋啦,公家人就可以吃到肚里再吐出来?”才才嫂听着白莲哭,自己的泪水也止不住,但是,话出口又猛然记起男人曾怪自己说话不知深浅。于是,她长叹一口气,把白莲搂过来,又说,“认命吧,闺女……好在跟着集体过日子,吃喝上你不用发愁。干脆,你就住在我家,有合适的大娘给你长着眼。”

白莲摇摇头拒绝了,说:“不给你添麻烦了,大娘,我还是住到祠堂去。”

到了晚上,才才嫂把古大胜和白莲离婚的事告诉了自己的男人。司五仓听后,好久没有说话,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他们两人离婚的事。他没有资格评价老领导,但在心里,却对古大胜的轻率存有疑虑。

回到呼家楼的第二天,白莲仍然到学校上课,但是,到晚上她也要参加夜间突击队,而学校也改为半天学习,半天劳动。

挑灯夜战的土地上,一字长蛇阵排列开全大队的青壮年劳力,以每个人的身高量出负责的长度。白莲虽是穷苦人家出身,却自幼没干过地里活,好不容易掌握了用锨的姿式,体力上却是弱得很,明明使出了全身的气力,插下去的锨却没有别人那样深,翻出的土地也没有别人的多。每天她都落在别人后面,每天都是别人收工吃过了夜饭,她才一瘸一拐地走到食堂,胡乱地把剩下的汤饭吃几口。

有一天晚上,白莲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刚刚走到路口,忽然听见灯光的暗影里有人叫了她一声:“白莲……”

是呼天丰!

白莲站住了,她看见呼天丰佝偻着腰,拄着锨把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莲吃惊地说:“你怎么也……不是说老弱病残不参加夜战吗?”

呼天丰苦笑着摇摇头,说:“我是主动要求来的,原以为能和你挨着,翻地时好帮你一把……”

白莲什么话也没说,咬咬牙从肩上放下了锨。但是呼天丰说什么也不让她帮,他哽咽着说:“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你别怪自己命苦,也不要怪你男人,都是我误了你……”

下半夜,白莲迷迷糊糊地听到院子里有响动。

第二天,白莲发觉自己的铁锨比往常锋利多了。她想起别人说过的话:力气像泉水,越使越旺,以为自己终于熬过第一关,身体也会慢慢强壮起来,痛苦比第一天出工减轻了许多,和别人落下的距离也小了许多。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白莲正在昏睡中,隐隐约约听到院子里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磕碰声,尽管声音不是很大,恐惧的心理还是一下子把她惊醒了,她披衣下床,掂着脚尖站到窗口,借着夜空里微弱的月光,她看到呼天丰的长手指正抓住放在窗户下的锨把,轻轻地拿回他的屋里。继之,便是一阵“哗啦哗啦”的铁石磨擦声……

后来,每天晚上,呼天丰都把她的锨刃打磨一遍!

白莲的心像刀绞着,再也无法入睡。以后,她收工回来再也不把铁锨放到院子里。当那个晚上院子里传来呼天丰一声叹息时,她哭了。

随着戏班的解散,呼天丰也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嘻嘻哈哈,面对着一天天消瘦下去的白莲,他的腰也明显地更驼了。他知道白莲很苦,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替白莲分担。

白莲的身体并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样完全由自己支配,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而发现白莲身子异常的,仍是细心的才才嫂。

自从发现白莲每天晚上都要比别人晚回来以后,才才嫂就在食堂里等着最后熄火关门,不管到深夜几点,只要白莲未收工,她就把一份留下的饭放到锅里温着,待白莲回来吃过了热汤热饭,她才打着呵欠回家睡觉。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白莲变粗的腰身,还有她往地上坐时的吃力样子。她说:“闺女,你是不是有身孕了,他知道吗?”

“三个月身上没来了。”白莲慢声细语地说,“我……我没对他说,不知道是不是?”

“身体啥感觉?”

“光是身子乏,口里没滋味……”

“傻闺女,那可不就是怀上了!啧啧,你咋也不早说,按规定,双身子的妇女可以不参加突击队。你呀……”

“不碍事,大娘,”白莲强笑着说,“就是弯腰时有些吃力,其他都一样。”

才才嫂说:“我是过来人,啥不知道?你动胎也动,跳到沟里扔土可不行,三四个月最怕闪腰。”

见白莲不言语,才才嫂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了又说:“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要也对,你年纪轻轻的还要找人家,拖着个孩子可不好!”

“不不,大娘!”白莲惊叫起来,双手护住肚子,仿佛孩子要从肚子里滑出似的,说,“这个孩子我要!好不容易才怀上个孩子。大胜要了我,我得给他留个孩子……”

才才嫂说:“你真是傻呀!他娶了你不假,不是又离了吗?离了就不是一家人了,你用得着给他生孩子?”

白莲说:“他说过将来还要和我复婚的,我不能把他的孩子弄掉。大娘,你可别说吓人的话了。”

“复婚?”才才嫂也被这句话难住了,在她的意识里,离了婚就是被休了,不要了,休了不要了的女人咋还会再回去?再说,人家又是公家的大干部,哪里找不到媳妇?但是,这些话她又不忍心说出口,愣怔了一会儿,才又叹入。而收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颗粒归仓,她们的眼睛也不是盯在庄稼上,活干得如猫洗脸,随便在地上抓几下,就算是收获了。其时,没有人心疼粮食,粮食成了粪土,任由车轧、人踩、雨淋、水泡。人人都生活在膨胀起来的精神里,而精神又可以天天膨胀。加上天公不作美,随后而至的连绵雨,几乎是三天一小雨,十天一大雨,下得遍地横流通天汪洋,大灾荒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了。

白莲是呼家楼的特殊人物,她既不是土生土长,也不是落叶归根。一个黄花小女子跟着个半辈子才归家的游荡鬼,谁会把她往好里想?尤其是呼家楼的女人们,认为她不配有男人们的怜爱,她们甚至认为,一个唱花鼓的小戏子,唱惯了男欢女爱,打情骂俏,不犯贱才怪呢!但是,她们想恨她也恨不起来,她就那样慢声细语地说话,即便有学生对她搞恶作剧,她也不发脾气。人们的惊讶是在供销社的马车拉她到县城做官太太时,她们才吐着舌头吃惊,想着这小女子人贱命倒不孬。谁知,仅过几年她又回来了,她有了身孕还被人家赶回来,这就足以说明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于是,对她怀着复杂心情的女人们就自觉地与她拉开距离,话也不去对着她说。白莲早就着气说你想留就留吧……”

意识到这一点,她也自觉回避,随人们说什但是,无论白莲怎样要强,终究扛不住一天天鼓胀起来的肚子带给她的沉重。怀胎五个月以后,在才才嫂的关照下,她终于脱离了突击队,不用再跟着壮劳力加夜班了。她调到半劳力的队列里,因为戏班已经解散,学校里已没有她的岗位,她必须每天跟着一群半老媳妇和上岁数的老人搞秋收。半劳力不用加夜班,但是,劳动时间却非常长,因为是吃食堂,听不到哨子响是不能收工的。

即使是她们这种老弱病残的半劳力,实际上也是半军事化行动,听哨响集合,听哨响解散,就是到食堂吃饭,也要唱着歌排队进么,她只是默默地听。只有到收工吃饭时,食堂总管才才嫂插空和她说几句话,那时候,她才从半麻木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其实,食堂总管才才嫂的日子也不好过。先是菜里断了荤腥,原来又大又软的白面馒头变成了又小又硬的杂面窝窝头,几天后杂面窝窝头也开始定量,因为仓里的粮食已经见底,连老鼠也慌着搬家了。从天堂往下跌的农民们,不得不开始抢吃饭菜。

才才嫂将这个情况汇报给自己的男人,司五仓也无可奈何,到公社跑一趟,得到的答复是:食堂不许解散。没办法,他只好让才才嫂带人收捡去年遗落在地里的粮食,不管是发芽的粮食,还是腐烂的地瓜,包括萝卜头白菜叶子之类。凡是能吃的,一律拾到食堂,能撑多久撑多久,没有干的就喝稀的。

这样又死撑了一段时间,渐渐地连小半饱也达不到了。人们又想到了猪,想到了耕牛,与其饿死,不如趁它们身上还有些皮肉早早杀了吃。于是,不及刮净毛的猪被整个扔进了锅里,牛也不剔骨,用斧头劈成一块块,煮了分汤喝。

吃饭时,才才嫂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一根猪尾巴塞到白莲怀里。白莲挺着大肚子排在最后,她的手护在肚子上,怀里多了一根猪尾巴也不会显出来。

在食堂排队吃饭的队伍里,呼天丰每天都是自觉地排在最后。他的身体和年龄一样,一天天老化,想往人空子里钻也没有气力了。排在女人队伍后边的白莲,则完全是因为她的肚重身笨。要想不被人挤压肚子,只有排在最后。还有,因了她的特殊身份,也没有人推她往前或拉她靠后,排在最后的位置,完全是她的自觉。而一次二次过后,习惯成自然,无论她自己还是别人,都认为她必须是最后才能分到饭的人。

看到白莲怀里多了一根猪尾巴的人,只有呼天丰。看着自己只领到一个牛眼大的窝窝头,他又壮着胆子往灶房靠了一步,眼巴巴地看着咔嚓咔嚓刮锅的炊事员,说:“能让我到屋里去吗?”

炊事员一时不明白他的话,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干什么,难道我们把白馍猪肉藏起来留着自己吃?”

呼天丰本来就佝偻着腰,一颗硕大的长毛脑袋差不多要伸到灶口里边了。他用举着碗的右手指了指汤锅,又说:“我想多喝点儿汤……”

“喝汤?锅底都刮漏了!”打汤的炊事员把勺子啪地往锅台上一扔,说,“你想多喝,我还想多喝哩……锅在这里,你的稀奇招多,你让它变出汤来吧,变成一锅面条才好呢,我也跟着解解馋!”

“嘿嘿!”呼天丰摇晃着身子走进灶房,只见他用勺子舀了半勺凉水,沿着锅口淋了一圈,然后他拿起炊帚又把水没冲下去的面糊糊刷了几下,这样,半小勺水就变成了清不清浑不浑的半碗面汤,他颤抖着送到嘴边,又说,“这就够了,够了够了……”

呼天丰以惊人的速度喝光了半碗刷锅汤,没有人看见他把分到的一个牛眼般大小的窝窝头悄悄地塞到了怀里。因为饥饿,学校里一个学生也没有了,呼天丰也必须全天参加劳动才能到食堂领饭。

食堂里又恢复了平静,才才嫂和几个做饭的女人愣愣地冲着空荡荡的灶房发呆,这已经成了习惯,每顿饭开过后,她们都会为下一顿饭发愁。

突击队已名存实亡,他们的口号喊不出来了。他们开始以各种可以利用的方式磨洋工,包括蹲下拉屎。而实际上,除了撒尿已无粪便可排,他们找个背人的地方蹲下来,无非是为了少出些力,以便尽可能地维持身体内的那点儿可怜的能量。

白莲还硬撑着出工,她夹杂在一群老女人的队列里,每天的任务就是到田野里搜寻可以吃的东西,而弯腰已成了最难完成的事情。每当她看到一块半掩在土中的烂地瓜,或者是一根被雪雨浸蚀过的萝卜,她都要双腿跪下,一只手拿着东西,然后再用一只手撑着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把手中的东西送到抬筐里。

白莲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再后来,她每次弯腰站起,都要付出全身的气力。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直冒金星,汗水和泥土把她那已成土黄色的瘦脸冲刷得如花脸猫一样。后来,终于有一个老女人看不下去了,她把抬筐工作交给白莲,自己则连滚带爬地在地里抓摸。抬筐不用弯腰,但抬筐需要有坚实的腰板和不怕磨压的肩膀,但是,与弯腰跪地相比较好了许多。白莲朝老女人咧咧嘴,默默地领下了这份情。老女人的队伍慢慢地移动着,到了下午收工时,她们会把满筐、半筐,或者只盖住筐底的菜叶、烂地瓜和萝卜头之类的东西抬回食堂。

地里可拣的东西越来越少,因为拣食的人都在用十分快捷的速度,把烂得轻一点儿的地瓜或者萝卜塞到自己的口中。白莲看见有的女人根本顾不上擦掉泥土,她们装着擦脸或者拢头发,一举手便把东西塞到了嘴里。白莲嘴里流着清长的酸中带着苦的口水,她不敢也没有办法从筐里拿了往嘴里送,后来她干脆闭了眼,跌跌撞撞地随着筐走,不去想吞咽食物的幸福。

到拣食队已无东西可拣时,有人开始偷啃麦苗了。十个人里,有九个浮肿。饥饿的孩子会半夜里醒来,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哭喊,直到发不出声为止。饥饿使下不了床的老人变成了猪,变成了狗,只要脑袋能动就往墙上拱,碰到什么啃什么。

开春后的第一场春雨降临的那天夜里,白莲的腹疼连续发作,一阵比一阵间歇的时间短。她知道孩子要降生了,但是,她没有力气往自己的身下铺垫任何东西。呻吟成了不可挡的催产曲,尽管她死死地咬住被子。

“他大婶,他大婶……”这时,呼天丰差不多是用头顶开司五仓家的院门,凭着微弱的夜光,他摸到了司五仓的窗口。

才才嫂醒了,她慌不迭地穿衣下床,拉开门,看见呼天丰站在院子里。

“呼天丰!你……”

“她大婶,你吃吃累,白莲她要生孩子了!”

一种本能的厌恶,使才才嫂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呼天丰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嗫嚅着说:“我刚好醒过来,就听到了……那,我先走了……”

才才嫂赶到的时候,孩子已露出了半个脑袋,她带来了剪刀和几块破布片。

“傻闺女,你咋不早跟我说?”才才嫂一边往白莲身下垫着破衣物,一边着急地埋怨,“头一个你以为是好生的,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到时候大的小的都保不住……你再使使劲,头快出来了……”

“肩出来就不怕了……好了好了,再使把力……”

“咬咬牙,再赌一口气!你说我非生出来不可!”

孩子顺利地降生,一条血糊糊的小生命不解人意地来到人间。才才嫂麻利地剪掉了脐带,一手抓起孩子的两条腿,一只手倒提着在孩子的后背上拍打了几下。

“哇……哇……”孩子哭了起来,才才嫂长长地喘了口气,说:“这个没爹的孩子不该来呀……把奶头塞进她嘴里咂几口,看奶水下来没有?”

才才嫂用破布把孩子包紧,轻轻地放到白莲的怀里,轻轻地说:“你看看,比你还俊的闺女……”可是,白莲的奶头仍然像封冻的草芽,干巴巴一点儿奶水也没有,孩子咂了几口,又咧着小嘴哭了起来。

孩子哭,白莲也哭。才才嫂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忽然,她猛地冲出门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了食堂。食堂里只有几筐烂地瓜和一堆萝卜根根。烂地瓜吃了堵奶,而面缸里只有一些发着酸臭味的糠皮。才才嫂狠狠心抓了几把糠皮,又顺手抓了一把烂乎乎的萝卜,匆匆地赶回呼家祠堂。

就在才才嫂要进西偏殿时,背后“啪”的一声,落下一团东西,她吃了一惊,弯腰捡起来,原来是用柳条串起来的五六个黑乎乎的干窝窝头!窝窝头是从东偏殿扔过来的,不用说,这是呼天丰有意省下的救命物……

才才嫂这个刚强的女人竟禁不住鼻子一酸,流出眼泪来,心里说:“这个杂毛呼天丰,倒是个有人情味的!”才才嫂找了一只瓦罐,又用砖支上,她先烧了一瓦罐开水,把两个窝窝头掰碎了放碗里,用开水泡透了,递给白莲,而后又把糠皮和萝卜根放到瓦罐里煮。“呼天丰扔过来的,”才才嫂说,“你趁热吃了催催奶。”

白莲怔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一口气把一碗泡软了的窝窝头吃光了。她已经变得麻木了,想说的话卡在喉咙眼里,就是不想说出口。

收拾停当,天放亮了。孩子哭累了,含着奶头睡着了。白莲经过一夜的折腾,眼皮也睁不开了,她口中说了一声:“才才大娘……”那声音轻轻的,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才才嫂帮她掖掖被子,说:“你什么也别说,闺女,保住了命是你娘俩的福气……”她退到门外又自语说:“古部长也真是,不是一个圈里的牲口,当初就不该往一个槽上拴!唉,到头来还不如那个老杂毛……”

可怕的灾荒来势凶猛,让人防不胜防。司五仓接到县里召开三级干部会议的通知,通知要求提前一天到会。

才才嫂为了能让丈夫走完四十多里的路程,夜里到祖坟边上扒了一块榆树皮,放到石上砸成黏糊状,抓几把糠皮之类的东西掺和到一块,天亮时蒸出了五个黑团子馍。司五仓舍不得全吃掉,吃了两个就说饱了,在才才嫂的劝说下又多吃了一个。他说:“不就是三十里路吗,我爬也爬得到,到了县里,兴许还能混上几顿饱饭哩……”

司五仓估计错了,他没想到这次“三干会”吃的是定餐,每人每天四两粮食的标准。司五仓是下午一点到的县城,算起来,他在路上走了六个小时。他想吃过饭歇一会儿再去见古大胜,到后勤处报到时才知道会议没安排午饭,代表到齐后开五点半的晚饭。他又累又饿,靠着被褥休息了一会儿,肚里又空得难受,爬起来到水管上喝了一阵子凉水,腰才直了起来,想着这样熬时间等晚上开饭,倒不如利用这个空儿去见古大胜,把老婆子叮嘱的话捎到,然后就可以安心听会了。

司五仓到县委大院里找古大胜,农村工作部的人告诉他,古大胜同志已升任河西县的县长了。司五仓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古大胜。那时司五仓还不知道年轻的县长又有了家室,是团地委书记做的媒,而书柜背后正有一个年轻的秘书,正唰唰地写着材料!

司五仓没想到,古大胜见了他之后,没显出一点儿故旧重逢的喜悦,相反倒多了几分严肃,甚至是冷漠。他给司五仓倒了一杯水之后,就把手中的文件朝一边推了推,说:“司五仓同志,你的精神不对呀,是不是被暂时的困难吓倒了?”

司五仓本来就带着一肚子委屈,他想见到老上级之后最要紧的,就是把老婆子叮嘱的事说出来,然后再向老上级诉苦,说食堂的大锅饭糟蹋光了全村的粮食,以致呼家楼一千多口人拤着肚子向他要吃喝。可是,当他看到已升为县长的古大胜并没有特别的关切,想说那件事的念头顿时打消了,冲出口的倒是呼家楼的昨天和明天—谁为昨天的失误和明天的可怕负责!

“当然,不能把办食堂的失误推到你身上,那时候你还不是县长。”司五仓说,“你还告诫过我不要好大喜功,不要糟蹋到手的丰收成果。但是,我们那样做,完全是按县里的精神做的,这下可好,能吃的糟蹋光了,今后呢,今后再吃什么?从下种到收获,最短也要三四个月的时间,这三四个月我们吃什么?谁能三四个月不吃不喝?况且,我们连种子也没有了……”

司五仓被自己的话激动着,完全不能自控,他没注意到古大胜早已把视线移开了。他一会儿看看桌上的文件,一会儿又把头扭向窗外,一直抓着铅笔的手微微颤抖着,表情严肃得像结了冰。当司五仓无意间发现了这些时,才强忍着截住了自己的话。

古大胜依然回避着司五仓的目光,一言不发。司五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了多少。两个人尴尬地坐了一阵,司五仓突然想起了老婆子叮嘱他的话,这件事他本来想着见到古大胜就说的,没想到一时冲动另开了话头,也许古大胜正想听我说说白莲的事……于是,他便在脸上装出了一种神秘又歉意的表情,低声说:“古县长,白……”

“司五仓同志,你是说我们的努力是白搭对不对?你这就是典型的悲观情绪!”

一句话把司五仓噎住了,噎得他目瞪口呆。司五仓再也摸不着头脑了,他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火烤一样,又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他实在不明白年轻的县长为什么给他装糊涂,当初不是你写信给我……他不敢再顺着自己的思绪往下想,更不敢再提什么信的事。只有在心里恨自己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婆子,就是她在自己动身来开会的那个晚上,絮絮叨叨地说了几遍,要他无论如何不要忘了,把白莲生孩子的事告诉古大胜,孤女寡母的让人寒心。婚离了,孩子的爹不是别人呀!这下倒好,人家根本不接这个碴!他气呼呼地推开杯子,正要拂袖而去,却见古大胜冲里屋喊了一声:“杨秘书,你去会务处问一下明天的会议安排有变化没有。”

杨秘书一出屋,古大胜轻轻地关上屋门,返身一把抓住司五仓的手,压低声音说:“你以为这是呼家楼啊,有劲就用在嗓门上……刚才你想说白莲是不是?白莲她怎么样?她的身体还好吗?”

司五仓这才回过神来,虽然后悔自己的冒失,但还是窝了一肚子情绪,便没好气地说:“白莲生了……”

“生……男孩女孩?”

“是个闺女……唉,瘦得没个人样……”

古大胜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司五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平心而论,古大胜对自己的始乱终弃怀着深深的内疚,对白莲的命运和眼下的处境发自内心的同情,如果不是面对着司五仓,他的泪水也许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三干会”开了四天,第五天的早晨还有一顿饭,照例是一两面的疙瘩汤,然后与会者就各自回家了。

司五仓在县城里没有熟人,也无心逛街,凡是能吃的,都是凭票证换,想买也买不到。他早晨起来就收拾好了行李,喝了最后一顿疙瘩汤,就背着行李离开了大礼堂,穿过两条街到了北城门。此时,司五仓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看去,见那人用大衣领子严严地包着头,大口罩捂住了半个脸,身子紧紧地隐在一棵树后。司五仓愣了一下,定定神,发现喊他的人是古大胜。

古大胜冲他使了个眼色,转个身向东边走去。司五仓不敢多说话,便低下头跟了过去。古大胜紧走几步,闪身进了一处城墙缺口,又探身向左右瞅了几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袋,飞快地塞到司五仓的行李包里,说:“这是四袋代藕粉,让她用水冲了喂孩子,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你告诉白莲,困难不会很久,我们党会领导人民战胜困难勇往直前的!记住,不要说是我送的,我对不住她,理由你看着编吧。还有,让她不要喝生水……”

回到家里,司五仓把自己的女人拉到一边,悄悄地把四袋代藕粉交给她,让她转送白莲。“你去送吧,就说是我开会发的,每个代表四袋……”

司五仓回到村里的第二天,食堂烟消火灭了。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哭叫,饥饿已使人的大脑反应迟钝,只是受着生存本能的支配,几乎全村的人都到原先存放过粮米、猪肉、白菜、粉条的仓房搜寻过,包括灶间的墙角里,还有柴草堆。

到后来,这些饿红了眼却一无所获的人群,又纷纷拥向垃圾堆,希望能从那里找到一块馒头皮,一根萝卜,哪怕是涮锅漏掉的一粒饭渣!

到了灾荒的第二年,呼家楼已经有三成人口出不了门了。

尽管支部书记司五仓在上一年的秋天,就动员能动弹的人到地里割草,然后把草晒干,以备春荒时磨成面吃,但是这一年的秋天偏偏又是阴雨连绵,一下就是十天半月,眼看就要晒干的草又被雨水泡得稀烂。只有少数人家采取少割薄晒的方式,总算有了些收获,原来放粮食的囤里,有几捆干草填充着,多少是个活命的希望。

司五仓拼死命保住了几口袋高梁和黄豆,算是为呼家楼留下了播种秋苗的盼头。他动员社员以一个坑一颗种的方式,勉强把全村一半的土地种上了苗,但是在等待庄稼成熟的春荒里,他已没有半点儿自救的力量了。为了不出或者少出饿死人的事,他天天泡在公社里,以痛苦哀求的代价,总算申请到一批救济粮——地瓜粉渣。少得可怜的地瓜粉渣被司五仓按劳力分了下去,每个能出工干活的男劳力分五斤,女劳力每人分二斤。女劳力的标准是未婚女青年,这样即便白莲跟着其他人一样出工,她也分不到第一批救济粮了。

没有分到救济粮的,除了带孩子的妇女,就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这时的呼天丰已近六十岁,他自知分粮无望,也不去向干部死缠,一连几个白天,村里人都没有看见他。但是,村里人谁也不会想到,一辈子游荡的呼天丰,竟有一套独特的生存本领!

在上一年的秋天,也就是那个大雨连绵的雨季,没有力气割草晒草的呼天丰,天天揣着一只空瓶子下地,在人迹罕至的沟边河沿,或者是刚刚退去积水的涝洼地,用一把小铲翻掘烂泥和腐草。烂泥里,腐草下,会有一根根分不出头尾的肥大的紫红色的蚯蚓,那些活物在大雨频繁的季节里,一般会在地层表皮下活动,很容易找到它们。在村里人绝望地割草晒草度春荒的日子里,呼天丰以一天两瓶的速度收获着蚯蚓,然后在祠堂的空地上晒干或者阴干。他天天干这一件事,只要天不下雨,他一天也不会窝在家里。他的收获远远超出了消耗,积存下来的蚯蚓干被他细心地存放在几只瓦罐里,接着把罐口封好,将瓦罐埋在他睡觉的草铺下边。

秋雨结束,转眼到了寒冬,地面挖不动了,蚯蚓也转入深层。呼天丰又动了地老鼠的主意。他知道秋季多雨,地老鼠的巢穴一般选在高坡地或者堤坝腰,挖洞取粮他没有气力,

而且也太招眼,他就选择了晚上行动。夜深人静之后,他会把干蚯蚓在锅里炒香,用布把炒香的蚯蚓包成一个豆粒大小的诱饵,拴在鼠夹上,然后悄悄地出村,在高坡地或堤坝腰寻到隆起一堆散土的地方找到鼠窝。下了夹子,他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用一只耳朵捕捉地上的动静。老鼠天生就是夜间物,一秋天的大雨也让它们断了存粮,而炒焦了的蚯蚓,又在深夜里散发着巨大的诱惑力,于是呼天丰刚把夹子下好,就有了收获。用这样的方式,他一个晚上可以捉到五六只瘦小的老鼠。

老鼠被他扒皮剖腹后煮熟了晒成肉干,所以,呼家祠堂的东偏殿,几乎每天都在发散着怪异的气味。呼家祠堂在村头上,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最先闻到怪异气味的是白莲母女。

靠着四袋代藕粉,没有奶水的白莲居然把女儿养活了,她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花姐。她不知道那四袋代藕粉是她前夫古大胜买给她的,当时只是情不自禁地给才才嫂磕了几个响头。到了花姐五个月的时候,更可怕的春荒到来了。为了活下去,白莲也学会了下夜,学会了偷青。

下夜,就是晚上到运河林场扒树皮。运河林场有一排排的榆树,扒下来的榆树皮无论是砸成粘糊,或者下到水里煮,都能填饱肚子。五个月的花姐似乎知道年轻的母亲为什么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每当白莲轻轻给她盖好被子时,她都会嘟着小嘴不哭出声来。而白莲则是在每一次下夜之前,都要喂女儿几口从榆树皮里煮出来的黏水汤。

但是,运河林场的榆树皮很快就被扒光了。饥饿的农民又把目光落在了刚刚发出新绿的麦苗上,开始偷青,只要这一天能活着,没有人顾惜明天的收成了。

地里的麦苗一片片地被人偷去,只留下了贴地皮的断根,在太阳出来之后又浸出一滴滴水珠。公社组织了护苗队,从这一块地转到另一块地,抓到偷青的就关起来。有的人被抓住了,还不忘把手里的麦苗塞进嘴里,死也不肯吐出来……

白莲第一次偷青就被护苗队捉住了,护苗队的人还没认出她是谁,她已昏了过去。那时候,她的两只袖筒里,已经塞满了麦苗。白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运河堤上的护林棚里,门上挂了铁锁。她不敢呼喊,做贼被捉是她无法承受的耻辱。她无声地抽泣,担心女儿饿死的悲伤又使她心如刀绞。

清醒过来后,白莲又用尽全身的气力,用双手去抠门板,一切都是枉然。她的手指上磨出了血,身上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又急又怕的求生本能以及对女儿的担心,使她禁不住哭喊起来:“来人呀……”

白莲的嗓子喊哑了,眼泪也流干了,仍然没有人走来。她再一次陷入了绝望,又昏了过去……

一直到第二天夜里,昏迷中的白莲突然被一阵可怕的声响惊醒了,她睁开沉重得像两座山压着一样的眼皮,看到一群饥饿的老鼠吱吱叫着爬到她的身上,尖利的白牙在黑夜里闪烁着瘮人的光。混沌中的白莲顿时清醒过来,求生的本能使她猛地伸直双腿,树枝糊泥皮搭成的窝棚墙,竟然让她跺出一个豁口。她迅速爬出来,连滚带爬地下了运河大堤,她知道,如果再昏迷下去,不及天亮,饥饿的老鼠就能让她变成一具白骨!

白莲忍受着周身撕裂般的疼痛,连滚带爬,发了疯似的往家里跑。在距呼家祠堂还有几十米时,她希望听到女儿的哭声。然而,祠堂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一种不祥的征兆一下子涌进白莲的心头。她飞奔着跑进院子里。只见西偏殿亮着灯光,灯光下,满头白发的呼天丰佝偻着腰,正用舌尖给花姐喂食。呼天丰手里端着半碗黑乎乎的液体,液体散发着怪异的香味,他用舌头从碗里舔一下,再把自己的舌尖伸到花姐的口中。看到白莲回来,呼天丰只是轻轻地说:“这是蚯蚓炒焦了磨成粉冲的糊糊,她喝了不少……”

白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呼天丰的腿,哭着说:“咱走吧,你再带俺娘俩换个地方吧,呼家楼我一天也不想住下去了……”

呼天丰老泪纵横,他哆哆嗦嗦地喂完花姐最后一口,把白莲从地上拉起来,悲怆地说:“白莲,别说傻话了。不在呼家楼到哪去,现在是天灾人祸齐降临呀,哪里有好过的日子?再说,你年轻有盼头,跟上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辈子就把你坑了!在这里熬吧,灾荒终会过去……”

白莲摇摇头,继续说:“不不,要走,走得越远越好。我已经做过一次贼了,死也不会做第二次……快带俺娘俩走吧!”

无论呼天丰怎样劝,白莲仍是那句话。呼天丰抬起头来,长叹一声,说:“好吧,咱们讨饭去,唱戏讨饭去……”

运河往西九十里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河南省界。在那个特殊的灾荒年代,河南省的灾情比山东还要严重,填肚子容易些的,只有关东大平原。

但呼天丰已经老了,他没有力量把白莲母女带到更远的地方。

呼天丰对白莲说:“当初大明皇帝迁晋民东出,移民司选了两条路线,一条是出三门峡走洛阳的南路,一条就是沿淇河奔淇县、范县的北路。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三百年前老祖宗走过的路,兴许还能碰上祖根。‘要问我家哪里住,山西洪洞大槐树……’说的就是那一带。咱们以花鼓戏安摊,那里的人听着亲热,讨要起来会方便些。”

白莲只是紧紧地把女儿花姐抱在怀里,只要能逃出个活命,随便哪里都可以,而对于呼天丰说的那些,她不懂,也没心听。但是,当包袱打好趁天不亮动身时,她的心却又一次被搅碎了。

白莲想起了离婚分手时,古大胜说过的那句话:“我还会去看你……”

白莲猛然又“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心想:我走了,他到哪里去找我?那么,不走了吧?不走,能不能活着见到他?不走,还要靠偷麦苗活命吗?麦苗……当她的意识又回到运河堤上的小屋时,羞愧和恐惧的铁锤再一次把她击倒了。

呼天丰默默地看着她,说:“走吧,白莲,他不会来找你了……”

过了一阵,白莲站起来,说:“我还想给才才大娘留个话,我不能这样偷偷地走。”

“不能跟她说,否则就走不成了!”呼天丰说罢,把睡梦中的花姐搂到自己怀里。在村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们上路了。白莲的对襟小袄揣不住女儿,她把一床薄薄的褥子包在外边。花姐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她一点儿也不冷,包裹着她的,是呼天丰用老鼠皮缝制的皮套。

天亮时,他们赶到了一个村庄,但是呼天丰制止了白莲要进村的想法。

呼天丰走在前面,白莲背着女儿跟在后边,在离村子半里路的地方,呼天丰拐了弯,他们顺着一条河沟绕过那个村子,又向西走了三十多里路。一路上,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花姐张着嘴巴要吃时的哼叽声,才会让他们停下来。找个背人的地方,白莲接过呼天丰递给她的蚯蚓粉,舔一点儿含在嘴巴里,用唾液浸透了,然后再用舌尖送到女儿嘴里。

第三天下午,他们过了黄河。河西就是河南界了,呼天丰的腰仿佛挺了一些,说:“过了渡口再走几里路,有个大集镇,这个地方我来过。隔省如隔天,没有人知道呼家楼了。”白莲也松了一口气,三天的奔波已使她身心交瘁,但一听说到了无人知晓的外省,心里又突然生出一种断线风筝的空落感觉。既因有自由了的欢快,又因了那样的自由失却根基,心里松松紧紧,说不出的滋味。但是不管怎么样,先顾生路再说吧。于是,白莲轻轻地说:“我们就在村里歇吧,我已经没力气走了。”

为了乞讨方便,呼天丰提出以祖孙三代相称,白莲同意了。

一到村口,呼天丰竟表现出了少有的兴奋,他甚至忘了劳累和饥饿,跌跌撞撞地冲到一棵柳树下,伸出胳膊去搂树身,又仰起脸仰望那硕大的树冠,口中还自语着:“不会错,就是这里,那时候这里有个茶馆,坐西朝东正对着渡口……”一句话没说完,却见白莲“扑通”一声栽倒了。

原来,白莲经过这连日来的奔波,那虚弱的身子早就被饥饿掏空了,冷不丁到了一个落脚处,紧绷的一口气松下来,人便如断了主梁的房子,再也无力支撑了。呼天丰吓坏了,连声呼叫“白莲”,呼叫声惊动了村里人,见这逃荒的老少实在可怜,便帮着呼天丰把白莲抬进村口一处敞棚,有人端来水,帮着灌进白莲口中。好久,白莲才缓过气来,而突然被母亲砸到身下的花姐,小脸变得青紫,险些被憋死,好半天才哭出声来。

白莲病了,发烧说胡话。蚯蚓粉已经被喂光,饥饿的花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天丰一筹莫展了。

村里人也早被饥荒吓怕了,家家关门闭户,任凭呼天丰怎样哀求都不开门。也有不忍心的人家扔出半块菜团子,只能塞牙缝似的吃一小口,倒惹得肚里更饥饿。这也罢了,只是白莲的病咋治?呼天丰无路可走了,情急之中的呼天丰忽然想到了卖血。卖了血就有了钱,有了钱就能买药。

从村子到范县县城,只有十几里的路程,呼天丰把半块菜团子塞到白莲手里,抖抖小包,又抖出一些蚯蚓粉,用水调了喂过花姐,便连滚带爬地往范县县城跑。在县医院东边的护城河里,呼天丰松开腰带死命地喝起水来。

在早年四处游荡的岁月里,呼天丰不止一次听说过卖血前喝水多出血的事。其实,呼天丰情急之中想到卖血,也是一时想到了早年的见闻,只是没想到人上了年纪,想多喝水也喝不下,明明是前胸贴后背的空肚子,趴下去喝几口,却又噎得难受,仿佛那水都是成块成团的。好不容易把肚子喝得鼓胀,呼天丰龇牙咧嘴地走到医院卖血处,却没想到还要过血头这一关。

血头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呼天丰进来之前,他正用一只脏乎乎的黑手撕扯着腿上的干皮,而后再用手指粘了口水抹那掉皮处。看见呼天丰一脚门前一脚门后地向里面张望,他就把口中的一团污水子弹一样射出去,没好气地说:“要进来就进来,要走就一边去,探头探脑地干什么?”

呼天丰赶紧走上前去,赔着笑脸叫了一声“领导”,那汉子却“扑哧”一声笑了,两排焦黄的板牙连牙根也露了出来,怪笑着说:“你喊我什么……领导?我领导个屁!怪腔怪调的,哪里人?”

“山东……”

“山东人跑这里干什么?”“我卖血……”

“你卖血?”

那汉子惊叫着站起来,这才记起腰带是松着的,一把抓住下滑的破棉裤,又一屁股坐了下去,那两排黄牙却再也没有合上。“你还卖血?你的骨头阎王爷都嫌敲不响,你还想挣邪钱?”

呼天丰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大叔,你行个方便,让我把血卖了吧,家里有病人等着用钱买药……你别看我瘦,我这是饿的,三天饭进肚,我还是硬朗身子!”

血头不想再搭理他,瞪着眼继续撕腿上的干皮,咧咧嘴,又讥讽起来:“都老棺材板子了,你还硬朗?”

呼天丰把一张苦脸按到地上,咚咚地不停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血头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一只脚在呼天丰肩头上踢了一下,说:“行了行了,你这头就当是下辈子替我儿磕的吧。这辈子我连女人几个奶头都不知道……我答应了,你去给我买两个烧饼吧!”

呼天丰见血头吐了活口,慌忙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脱下自己的褂子,说:“这褂子还有五成新,送给大叔做个引路钱吧……”

血头见从他身上再难挤出油来,便伸出一只手挑住了褂子,又对着亮处照了照,咧着大嘴说:“是我的了,还得借给你用……过来,包上你这张老脸。呆会儿,我叫你伸胳膊你再伸胳膊,你一句话也不许说,屁也不许放一个!”

血头用呼天丰的褂子包上呼天丰的头脸,这才转身用手指敲了敲身后的活板窗口,冲里边喊:“抄家伙吧,又送来一桶!”

窗子里边的人刚碰到呼天丰的胳膊,就尖叫起来:“血头鬼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从棺材里拉出来的死人,你也叫他往里伸?”

血头把一只手捂在呼天丰嘴上,龇着大黄牙冲里边的人说:“俺老表侄来了,你说我能不照顾他?别啰唆了,抽吧。这年头你还想要肥的?眼珠上看不见骨头就是肥的!”里边响起清脆的玻璃碰撞声,还有听不很清的嘟囔声。呼天丰差点儿被血头的大手捂死,但是他终于拿到了六块钱,他应该挣六块七,七毛钱被血头抽走了。他抓着那六块钱发疯似的跑出医院,听见血头在后边喊:“傻熊,你缓一会儿再走……你这样瞎跑是想拱坟头啊!”

呼天丰买了退烧药,剩下的钱他想给花姐买点儿补品。他转了几条街,才买到一包不用粮票的饼干,自己则跟人家要了一碗凉水,然后就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跑回来。刚到村口,呼天丰又一下子傻了眼,他看见司五仓正和另一个人用绳子绑担架!

司五仓又气又急,看见呼天丰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说:“你可真有本事啊,一个眨眼工夫你就把人带到河南来了!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叫你往外带人了吗?你半辈子游荡还没过够瘾是吧?”

呼天丰一头栽倒在地上,嘴角上挂着一串白沫……

最先发现白莲失踪的是才才嫂。

原来,才才嫂到队部找自己的男人,无意中听到公社护苗队的人向司五仓下达任务,说晚上要在全公社的麦田里撒农药,以此制止饿红了眼的农民偷青。才才嫂听到这消息时吓出一身冷汗,她马上想到拖着吃奶孩子的白莲,唯恐她也下夜偷青,一旦吃了沾上农药的麦苗,不死也得脱层皮。大家都是饥饿的人,但在才才嫂的眼里,被人遗弃的白莲比别人又苦了十分。她不敢再往下偷听,便悄悄退了回来,没回自己家就去了呼家祠堂。

西偏殿没有孩子的哭声,连床上的被子也没有了,大吃一惊的才才嫂又绕到东偏殿,发现呼天丰也不在了!

才才嫂一口气又跑到大队部,队部没有人,她又折回自己的家,见司五仓正在屋里闷着头叹气。听说白莲走了,司五仓就猛地从床上滚了下来,瞪着眼说:“什么?你是说,呼天丰把她带走了?坏了坏了,这下子我可就稀屎擦脸了……”

才才嫂见自己的男人急成那样子,反过来又劝他,说:“算了,树挪死,人挪活,兴许有不挨饿的地方,随人家逃个活命吧!”

“你狗屁不通!人没了,我怎么向领导交差?”司五仓破天荒地向老婆子发起了脾气,话刚出口,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忙掩饰说,“上级早有规定,减员多是要受处分的……”

才才嫂说:“饿死人也是你的责任吗?”司五仓说:“外逃比死在家里责任更大!”司五仓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不能对老婆子和盘托出古大胜与自己说过的话,那些话早已随信化成灰烬,但是,话的意思他永远不会忘。他一边埋怨自己的粗心,同时又在心里恨着老游荡鬼呼天丰。他认为,如果不是呼天丰撺掇,拖着孩子的白莲决不会外出逃荒!

在连夜召开的支部会上,司五仓避开了护苗队刚刚下达的命令,急匆匆地说出了分三路找人的决定,理由是制止人口外流风。但是,两个无精打采的支委对司五仓的焦急表示不理解,或者说,对外出找人不赞成。他们说:要是青壮年劳力倒罢了,找回来还能中些用,老弱病残的三个吃货,值得这样费劲吗?再说人家是暗逃,咱们是明找,等于瘸子追老鼠,全中国几十个省,到哪里找去?找回来干啥?司五仓气得在心里骂:这些狗屁道理我比你们都清楚,我要找的不是呼天丰,你们懂吗?这话他对自己的老婆子都没说,支部会上他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于是,他顶着两个支委的怨言,当场作了分工:三个支委各带一个党员为一组,按南北西三个方向去找,并且提出自己渡黄河走西线。

司五仓分析,呼天丰带人跑决不会向东,因为东边是县城。他们能走的路线,应该是西南北三个方向,自己提出来走西线,是考虑到大冬天渡黄河吃苦多些。还有一层意思:如果过了黄河还没有找到人,他就和另一个人分开,然后从南北两路绕道去县城,当面向古大胜汇报。宁愿挨训,也比瞒下不报好!司五仓让自己的老婆子连夜蒸了十二个菜团子,每人拿两个到路上当伙食。

一直到了渡口,司五仓还在心里说:“老领导,我司五仓算对你尽了一百分的心吧!明着不能要的人,你还拴着人家干啥?”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打听,居然在黄河滩里找到了!

当天,白莲就被抬回了呼家楼。在好心的才才嫂细心照料下,白莲昏迷了几天后总算醒了过来,人虽然瘦得皮包骨,命却是保住了。只是花姐没有能吃的东西,白莲又没有奶水,整天长一声短一声地啼哭,黄巴巴的几根头发已几乎掉光,只有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大。才才嫂急得团团转,实在没法时,就想方设法地挖到一点儿草根,加水熬烂了喂花姐。

比起白莲母女,呼天丰的日子更难过,回来后,他被司五仓骂了个狗血喷头倒无所谓,关键是没有能吃的东西怎么活下去。白天不便出门瞎转,他就在晚上夜游神似的到地里转悠,找到一些草根啃吃。老鼠、蚯蚓已几乎绝迹,再也捉不到。几个夜晚的绝望之后,呼天丰舍着老脸找到司五仓,恳求司五仓准许他参加公社组织的防涝排水工程,因为参加水利工程的人员可以领到工程粮。工程粮的标准是每个民工每天半斤黄豆,这是公社在开展抗灾自救的活动中保护青壮年劳力的一项措施,当然其劳动强度可想而知,常常是黑夜白天连轴转,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也是咬牙硬撑。所以,一脸愠怒的司五仓几乎没容呼天丰说完,就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命了!那是你能干的活吗?眼馋半斤豆子的人多了,听不见骨头响拿不来,你知道吗?”

呼天丰垂着头听司五仓发完火,忽然哆嗦着手解开破袄扣子,露出里面灰不拉几的衬衣,前胸上写着蛤蟆大的一行字:我决不向困难低头,保证完成任务。他说:“你看,我写在上面了。”

司五仓哭笑不得,他打量着这个老呼家的败家子,散乱的白发紧贴在刀刻过似的面颊上,整个人就像一株歪脖子老柳树。最后,他叹口气说:“好吧,累死你也不是短寿了。”

自从上次卖血之后,呼天丰的身体彻底垮了。除了腰弯得更厉害,他还不住地咳嗽,咳出黏黏的液体,里边还带着血丝,而工程是按日计算的,每个民工每天必须完成的土方,一锨也不能少。呼天丰夹在工程队里,他知道任务是铁板一块,要想得到那份粮,他只能拼死力硬撑。为了不死在工地上,为了他心中的那一份情,他的一双昏花老眼差不多变成了尖锐的鹰眼,挖出的每一锨土,他都要盯着看,只要看见草根、虫蛹,甚至蛴螬蝼蛄之类,他都要飞快地抓住并迅速塞在嘴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哪一会儿就一头栽下去再也起不来了。于是,他越发硬撑着,多活一天就能多挣一天工程粮,然后他把每天半斤的黄豆连夜砸成粉渣渣,自己胡乱吞几口,其余的他就给西偏殿的白莲送去……

呼天丰像个撕不烂的狗皮,居然硬撑着熬到了工程的扫尾阶段,但是,拼老命的呼天丰终于在咬牙扔出最后一锨土时栽倒了。他像一条散了骨架的狗,嘴角流着血沫,瘫倒在他自己挖出的排水沟里。

就在呼天丰倒下的第二天晚上,一辆神秘的吉普车开进了呼家楼。吉普车在村外的场院里停下来,从车上下来的是古大胜,他知道,司五仓的家在村子的最外边,穿过这个场院再过一条沟就是他家的院门,在黑暗中,不会有人看到他。

古大胜突然在黑夜里出现,让司五仓一家大吃一惊,而显示在他脸上的疲倦和消瘦一下子勾出了才才嫂的泪水,她哽咽着说:“古县长,灾荒啥时候能过去?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古大胜摇摇头,沉默着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抓住才才嫂的手握了一下,慢慢地坐在床沿上。

司五仓悄悄地扯了一下自己的女人,说:“你去烧碗水,我向领导汇报工作。”但是古大胜苦笑着拦住了他,只是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困难比我们预计的还要严峻”就调转了话头:“老司,我还要马上赶回去。”

司五仓猛地醒悟过来,明白古大胜是为白莲来的,他用眼神制止了老婆子,暗示她不要把白莲跟呼天丰出走的事告诉老领导。

只见古大胜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和十斤粮票,说:“老司,你把这个交给白莲,让她给孩子买点儿吃的东西。”说完,古大胜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圆鼓鼓的用手绢包着的东西,悄悄地塞到司五仓手里。凭手感和温度,司五仓知道里边包的是馍,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儿流了出来。

在院子里,古大胜谢绝了才才嫂的挽留,当才才嫂劝他去看看白莲母女的时候,他摆着手坚决地走进黑暗中,但他下了那条沟之后,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站住了,鬼使神差似的掉转了头。他在呼家楼住了一年多,每一条街巷他都熟悉,闭着眼也能摸到呼家祠堂。

村子里死一般寂静,没有灯光,没有狗叫,偶尔有几个孩子的哭叫,又让饥饿折磨得有气无力。古大胜觉得心口堵得难受,愧疚和无奈使他一阵阵恍惚,眼前总是浮出白莲的影子,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小女儿。她们能熬过这几年的大灾吗?以后呢……

站在门外,古大胜清楚地看到瘦小的白莲像个蘑菇似的揣着女儿,半伏着身子,正一口一口地给呼天丰喂水。古大胜的手痉挛般地抓到砖墙上,一股酸酸辣辣又苦又涩的感觉从心口涌上来,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好久好久,古大胜才稳定了情绪,长叹一口气,怀着复杂的心情退出呼家祠堂……

灾荒终于熬过去了,呼家楼的上空又飘起了夹杂饭香的炊烟。人们从各自的土屋里走出来,走到大街上,走到田野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大街上,人们隔世般互相打量着,不知不觉间便都眼泪盈眶了。

呼家楼小学又开学了,呼天丰因为年龄的关系已不能任课了,他的腰驼得不成样子。但呼天丰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人,闲下来浑身难受,他就领着被几天饱饭撑起来的花姐在院子里装猫变狗,惹得花姐咯咯地笑个不停。也许是受了花姐的启示,也许是他希望白莲尽快地走出阴影,总之,他又突发奇想,兴冲冲地对白莲说:“学校不用咱们了,咱们自己办个幼稚班不行吗?”

白莲摇摇头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呼天丰手舞足蹈,连说带着比划。他说:“咱们可以把村里未到上小学年龄的孩子招起来,我算了一下,全村这样的孩子应该有上百个。再往少里算,五六十个总会有……”

“招起来干什么?”“办学呀!”

“那么小的孩子会学吗?”

“白莲你可能不了解,不会说话的孩子也会学,会学就会模仿,会模仿就证明他有接受能力。你看花姐,她才几岁?她看见我做各种动作为什么笑?她笑,是因为我学得像。她怎么意识到我学得像?说明她拿我跟真猫真狗比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当然,不会说话的孩子先不收也行。”

白莲还是摇头,说:“三哭四闹五缠缠,那么多不懂事的孩子弄到一块,万一磕磕碰碰了怎么办?还有,渴了饿了,要拉要尿,两个人能顾得过来?”

呼天丰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具体问题,天下没有比具体问题再好解决的了。比如,他要哭,我就让他笑,一笑就不哭了。还有……”

“好了好了,我讲不过你。”白莲缠不过呼天丰,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说,“你认为可以就办吧,但是,千万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见白莲同意了,呼天丰高兴极了,立刻翻箱倒柜寻找好玩的东西,结果他把一个乌木框镶铜角的算盘拆了,用算珠做轮,又把一只箱子的钉拔下来,锯成一块块的小板,最后做成车子,安上轮子就会哗啦哗啦地满地跑。他还把橱锯开做成了木马。几天工夫,他就把院子弄得像个杂货摊。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再准备什么了,这才挨家挨户地去招孩子。

呼天丰要办幼稚班的事又引来许多人起哄,但是,更多的人却对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们觉得每天下地干活,把孩子留在家里或者带到地里都不放心,现在有人给自己看孩子,正好省了一个家庭妇女的工,别说学啥不学啥,能照管着不出闪失就是大好事。这个呼天丰虽然在庄稼活上狗屁不通,人倒是个热心肠,于是,一家带头,其他人也跟着把孩子送了过来,第一天有四十多个,到了第二天又来了二十个,整个呼家祠堂顿时变成了孩子窝。

家里来了这么多伙伴,可把从小就饱尝孤独的花姐乐坏了。她又蹦又跳,摔倒了自己爬起来,摔疼了也不哭。看见女儿高兴,白莲的脸上也布满了少见的笑容。

呼天丰办幼稚班的消息传到公社,公社教育组先来了一个人到呼家楼视察,不几天又组织各大队来参观学习,接着就作为典型在全公社推广了。呼天丰受到了表扬,公社还发给他一面锦旗,上面印着“学前教育先进典型”八个大字。呼天丰没想到自己的突发奇想会有这么大的轰动,高兴得冲着白莲大笑。

这天晚上,呼天丰熬了半夜终于写成了一篇八百多字的发言稿,他反复地念,反复地修改,直到他自己完全满意了,才和衣躺下。第二天一早,他就拿着发言稿要白莲背,他那唱戏道白般的语气再加上摇头晃脑的架势,惹得白莲也忍不住笑起来。她说:“你写的文章你念就是了,还要我背什么?”

呼天丰说:“白莲,你咋不明白?你知道什么是典型吗?典型就是尖子,就是楷模,搁古时候就是状元,了不得哩!我为什么要你背?你背熟了好去公社大会上发言啊!你这么年轻,又有一副好口才,人家就会高看你哩,说不定你就有了展翅的机会!来来,我念一句你背一句,注意听我的语气……”

白莲还是推辞,说:“明明是你的功劳,我不能拔这个头!”

呼天丰急了,说:“你还要我怎么说,我都土埋脖梗的人了,你说我得了光彩又能怎么样?好白莲,你听我说,我看社会比你看得准。”

白莲不好再坚持,只得顺着呼天丰一句句地学,她毕竟是从小背惯了戏文的,两遍下来就会背了,接着她练习语气和神态,慢慢地也有了好效果。就在白莲沉浸在新生活带来的满足之中时,她不会想到远在四十里之外的县城,还有一个人又为她的命运作了新安排……

此时,河西县县委常委经过开会讨论后一致通过,决定于国庆期间举办一次全县规模的文艺调演,要求各专业、业余和民间艺人登台演出,同时要求各公社在初选的基础上至少拿出一个节目。

古大胜对这次活动十分上心,他第一时间拨通了呼家楼公社党委办公室的电话……

公社立刻派人去见白莲。

白莲的惊讶是可想而知的,她两眼发怔,一会儿看看来人,一会儿看看呼天丰,不敢相信游串于民间的花鼓小唱,还能到县城里参加会演。应该说,得到这一消息的白莲是兴奋的,她心里跃动着登台演出的冲动,自然不会想这样的安排完全出自另一个有权人的补愧意识。她又把目光投向呼天丰,说:“我去的这几天,你会吃不消的。还有花姐,我也不能带她去……”

在公社来人看了满院子的孩子又指名要和白莲谈话时,呼天丰以为又是幼稚班的事,他一边为来人拉座,一边让白莲倒水,及至闹明白了来人的目的,他则表现出一脸的平静,说:“这一次咱们公社安排几支演出队?”

来人说:“只有白莲同志的花鼓戏。”呼天丰什么都明白了,这都是古大胜的安排。他知道,仅呼家楼一带,就有快书、琴书、四平调等几个剧种,哪个戏班都有自己的拿手戏,即便是盲人所唱的河南坠子,也有名角,为什么单单选中一个花鼓戏呢?迎着白莲的目光,他悄悄地合上眼,幽幽地说:“你把花姐也带去吧,权当让她看看热闹……”

呼天丰的异常举止被白莲捕捉到了,她稍一沉思,随即便迟疑着说:“要么我不去了。我已经几年不登台了,不一定能唱好……”

呼天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去吧,白莲,去了就要唱好。”

眨眼到了会演期,按抽签的方式,白莲的节目排在第二场。

按程序和礼节,县主要领导在正式演出前要出面接见各代表队,县长古大胜没有参加,他借故溜到一边,待其他领导快走到招待所时,他才尾随其后,悄悄地闪在一棵梧桐树下,隐在黑暗里挨个查找白莲的房间。招待所的每个房间都有很大的窗子,古大胜从院子的位置看房间,一眼扫过去,每个窗子都可以望到,当他的目光久久地停落在一个瘦弱的女子身上时,他的眼睛湿了……

古大胜在那棵梧桐树下站了许久,任凭泪水冲刷着视线。

白莲的节目排在第二天的下午。

和第一场不同的是,古大胜没有坐在第一排,他用晚到的方式选了个廊柱的阴影处。他看见几年没见的白莲依然是那样娇柔瘦弱,也许是稍作面部修饰的缘故,气色倒比先前好了许多。她通身上下一袭青衣,只在腰间扎一束红绸飘带,再配上花鼓的流苏,整个人就变成了一朵翠绿丛中正吐蕊的鲜花,或者是黎明平原上的一团火。看到白莲依然像青春少女一样婉约清秀,突然间,古大胜心中涌动着各种各样的奇怪的感觉。

古大胜翻了一下节目单,白莲的曲目是《十二个月》。

好一个花鼓娘子小白莲,只见她且唱且舞,或凝或放,红巾抛展,鼓槌飞扬。一阵芭蕉夜雨,一阵秋风送爽;忽而月上中天云遮掩,忽而泻涧溪流搁浅滩,直把剧院听戏人送上了飒飒落叶林,荡荡孤帆中。加之白莲的调门冷峭,音韵俊逸,活脱脱一个如泣如诉的断肠人……

观众席中一片唏嘘之声。古大胜也坐不住了,他强忍着满腹的苍凉,低着头走出剧场。台上依然鼓唱如初,只是那一声声一句句,追着赶着直往古大胜心里钻。

根据古大胜的安排,会演结束后,文化局领导专门到招待所去见白莲,告诉她已经和曲艺团打过招呼,决定以临时工的身份调她进去。对这样的安排,白莲始料不及,她茫然地望着文化局领导,摇着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懂,最后问:“我去做什么,是当工人吗?”文化局领导笑着说:“身份是临时工,等以后有机会了再转正。你去的是曲艺团,还是干你的唱戏老本行,和工厂的工人不一样。”接着又说:“你现在就可以去报到,有关手续我们去办。”

白莲糊里糊涂地进了县曲艺团,那里是许多民间艺人向往的单位,虽然工资不是很高,但是每月都有活钱,且一旦转成正式职工,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曲艺团的人都参加了这次文艺会演,他们对白莲的演唱水平极为敬佩,所以,从领导到职工,都对白莲热烈欢迎,不但为她腾出了一间屋,团长夫人还把自己屋里正用的一个橱柜搬到白莲屋里。白莲既感动又不安,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涌上她嘴边的却是一句牵挂女儿的话:“我还是先回家吧,把孩子接来……”

当她把想法告诉团领导时,团长笑着说:“刚才局领导也安排了,咱们团里派人去接,白莲同志,你什么心都不用操了,过一会儿我让财务科把工资提前支给你,买了饭票你就可以吃饭了。”

这又是白莲没想到的,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但是,面对领导的热情和周密安排,她又无话可说。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白莲都在团里排练节目,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似乎白莲就该到这里来,似乎她来到这里就该这个样。

为了提高白莲的文化水平,团里还专为她安排了一名文化辅导员,每星期二四六下午上文化课。但是,花姐一直缠着她回家找小伙伴,在孩子的心中,幼稚园才是她的天堂。这个星期天,花姐的哭闹终于把白莲的心搅乱了,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包,决定不请假带女儿回呼家楼一趟,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让团长叫住了。团长说:“白莲同志,有个团里的同志想跟你学学鼓槌的甩动手法,凑星期天你教教她吧,孩子我带她玩。”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塞到花姐手里,并把她抱了起来。

白莲无奈,只好坦白说自己想回呼家楼看看,团长又笑着说:“你想回去拿点儿东西是吧?好啊,你对我说需要什么,我安排人去办……”白莲再无话可说,心想这个星期天有事,那就下个星期天回去吧。但是,当又一个星期天到来时,又一个新的理由拦住了她。

从进城参加会演到又惊又喜地进入曲艺团,白莲离开呼家楼已经两个多月了,她连曲艺团的大门也没出过。

又是一个星期天,白莲实在受不了了,不及天亮,她悄悄地搬了一把椅子走到后院,先把女儿花姐托上墙去,然后自己蹬着椅子靠背爬上墙,双腿骑墙,用一只手送下花姐,自己纵身跳了下来。母女二人都弄了一脸的土,但总算没有惊动团里的人,一阵子紧跑,离开了县城。

走了好长一段路,白莲拦住了一辆拉干草的大车,顺路坐到呼家楼村南的小道上。白莲谢过赶车人,一阵小跑,直奔呼家祠堂。整个院子死一般寂静,白莲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上胸口,她忍不住喊了一声:“你在屋里吗?”

没有人回答,呼天丰已经在三天前就一病不起了。

呼天丰一直在昏迷中不省人事,三天来,只有发烧说胡话时,他才像个活人。白莲看见呼天丰半拉身子挂在床外,只有两条腿还在床上蜷曲着。他头冲门外,两只手呈鸡爪状抓着泥土,看得出,他要利用生命的最后存留时刻,完成一桩在他看来也许比生命本身更紧要的大事。白莲一下子扑过去,哭着喊:“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白莲的喊声,呼天丰竟然醒了过来,一直紧闭的眼里居然放射出一束明亮的霞光,他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白莲,是你吗?你让我看看……”

白莲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挪到床上,他死死地抓住白莲的手,使劲睁开的眼睛如落日前的一线余晖。白莲满眼含泪,忍不住又哭泣着说:“有病你为什么不找医生?你托人给我捎个信也行啊,你不知道我几次要回来,可人家不准假……”

呼天丰半靠在墙上,他叫白莲把几件干净些的衣服帮他穿上,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巴却依然大张着,仿佛急着要对白莲说些什么,任凭白莲劝他也不听。他用坚定的目光阻止了白莲,嘴巴艰难地张合着,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白莲慢慢地俯下身去,说:“你有什么话就慢慢说,我听着呢。”其实,自从白莲进城后,呼天丰就无心操持幼稚班,但是他又舍不得那些孩子,便强硬撑了几天,到县城来人接走了花姐后,他的精神就完全崩溃了。现在,即将油干灯灭的时候,白莲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便竭尽全力地与死神抗争着,并以清晰的口气说出了最后的话—

“我知道你进城是古大胜安排的,他这一份心也很难得。至于我,他尽管说不上恨,但他又不想让你生活在我的身边……他也许希望你过得好一点儿,但他决不是值得你终生苦守的男人……相信我的话吧,白莲,自己多留个心眼。你和他毕竟不是一路人,你还年轻,以后碰到好人家,再找一个……对官场的人别太痴情了,痴情只会害了自己……”

白莲忙说:“别说了,你不了解他,他是个好人,你和他都是好人。那一次不是他想离的婚,也是无奈。我现在既不恨他,也不恋他,我只想带着花姐平静地过一辈子,别的我已经不想了……”

“不不,白莲,我不是好人!你不愿听我说他不好,我就不说他了。说我自己,我不是个好人。白莲,你不知道,其实是我害死了你父母……”

“你又说昏话了,他们是病死的,我亲眼所见还不知道吗?怎么又成你害死的了……”

呼天丰吃力地摇着头,说:“你别打岔白莲,我就这几口气了,你让我死前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全倒出来吧……”

痛苦中的白莲绝没想到,弥留中的呼天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怔怔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呼天丰的嘴巴一张一合——

“你还记得吧,在江苏的六合县,我遇到了你们一家,你们在六合县码头唱平安戏。那时候,我早就厌倦了游荡的生活。二十多年的四处游荡,我享了福,也受了罪,住过洋场,宿过茅舍,坐过轿子,钻过山林……我本来打算从六合到扬州,然后坐船顺运河回家的,没想到在六合县见到了你。见到了你,我的心一下子就变了,知道自己今生今世已经离不开你了……

“我迷上了你,也迷上了你的戏,甚至你一句不唱我也迷。这样说吧,只要能看见你,我心里就甜就香,做梦也想咱们在哪一世里也许是未尽的恩爱夫妻,这一世呢,我又投胎早了。我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想,于是我打消了一个人回家的念头,跟着你们全家从六合到盐城,从淮安到桐城,后来又到了河南的商丘。

“到商丘的第一天,我曾经谋划着把你拐走,但是,后来我发现用拐骗的方式根本行不通。你不会相信我,也不会撇下父母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跑了,即便跑出来,你父母也能找到。就在我急得火烧火燎时,机会突然来了,你父母都闹了病。

“其实,你父母当时并不是染了流疾伤寒。他们只不过是常年奔波,饮食无常,身子虚透的缘故,加上到商丘的第一个晚上又多吃了萝卜。萝卜是凉性之物,所以两个人都连日腹胀腹泻,这当口儿只要服些温补涩肠的药,那病是完全可以止住的,可是我去抓药的时候,却在里面加了巴豆、芒硝。这二味药都是催泄之药,尤其是巴豆,就是铁身子也架不住,何况他们又是虚脱之人。实症怕补,虚症怕泻,这一泻就把他们的命搭上了……

“直到断气,你和你的父母都不知道我在药里做了手脚,我反倒成了你们的恩人。于是,你父母临终之时把你托付给我,叫我带你逃个活命,这个时候,你自然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了,我终于可以长期和你在一起了。

“但是,白莲,我得到了你并不是要与你行床笫之欢。那一样事我已经不行了,在云贵川的老林里,我误服了一种叫做沤根的药草,是男人却成了无用之身……在许多天里我与你同床而眠,要说心中的杂念,只不过是盼着有一天再碰上神药,治好了我的病,那时我再与你补一世真正夫妻。谁知他出现了,眼看着你从此有了好日子,却又因为我的出身使他抛开你,到这时我才追悔,我爱你又害了你呀!

“没有人知道我这个呼家的浪荡子爱你爱得有多深多重!我是迷爱,怜爱,疼爱,悔爱,到死也解不开呀!但是,我这些爱都是一厢之愿,不是我你也落不到这一步。我每天都在谴责自己,越是这样,我越是牵挂着你……好了,以前的我都说了,来到呼家楼之后的一切你都知道,不用我再说了……”

说完,呼天丰缓缓地闭上眼睛,到死都带着遗憾。

呼天丰死前的解秘,给白莲留下了终生的遗恨,但同时也在白莲的心里唤起一种异样的亲情。如果排除他说的药中做手脚的事,呼天丰应是她在异乡的最值得信任的亲人!面对其僵硬的尸体,白莲甚至不知道怎样评价这个人了,说不上憎恨,也说不上悲伤,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她必须把这个人葬出去,而且还要体面地发送。

就在白莲悲伤地为呼天丰办丧事的时候,曲艺团团长却为偷偷回家的白莲大伤脑筋,在派人到呼家楼证实之后,他只好如实向文化局领导作了汇报,并且一再反复强调自己对白莲母女确实尽了全力,能操到的心全操到了,尽管结果出人意料,说完了等着挨训。文化局长又把这些话向古大胜作了汇报,汇报完也等着挨训。古大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随她去吧。人误理想,理想误人,自食其果……全县人才有的是,少了谁都不影响文艺百花园的璀璨!”

曲艺团团长长舒一口气,派人把白莲的花鼓和衣物送回呼家楼。白莲没感到意外,也没有太多的失落,两个月的县城生活,在她的生命历程中只是短暂的瞬间,不会留下太多的印记。她在呼家楼村口开了一家杂货店,店门口紧靠着老呼家的坟地和一条国道。生意做得还凑合,母女二人的生活已不成问题。

从此,白莲平静地生活着,经营着小店。偶尔,她会从衣柜里取出那面花鼓,来到呼天丰的坟前慢慢地击打……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九月健康网» 白天宝宝大便成黏糊状是什么原因(宝宝大便黏糊糊的是什么原因)
分享到: 更多 (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