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奶奶

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奶奶走了！让我回家去参加她的葬礼。我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一路颠簸着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老家——山东省安丘市辉渠镇张家六村。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些小时候熟悉的人都一一变得陌生了，岁月不饶人，都变老了。印象中的年轻小伙子，也都两鬓银霜菊花满面了。那些我认识的人，我按照辈分喊着他们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大叔好！”“大婶好！”“奶奶好啊！”“爷爷好啊！”，认识我的人也会说：“啊，婷婷回来啦！”婷婷，这是我的小名，也只有故乡的人这么叫我了吧！去日儿童皆长大，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到家里，奶奶已经被火化了。骨灰盒供在堂上。我上前去给奶奶磕了三个头说：“奶奶，我是您孙女婷婷，特意回来送您一程”。想到奶奶就这么走了，从此以后天人永隔，再也不能相见了，我的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奶奶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她于1922年出生，于2018年离世，整整活了96岁，比咱们共产党小一岁。许多人说奶奶这一辈子，不枉活，她见过接近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她经历过最艰苦的岁月，也享受过最幸福的生活，她儿孙满堂，她健康长寿。人们都羡慕她。生命的长度就像一张满分为100分的试卷一样，能考到90分以上的很少，像奶奶这样的岁数更是少见。我们村把90岁以上去世的人都称为喜葬。

奶奶的一生，几乎没有什么遗憾。听秋霞姐姐说，唯一的遗憾，也许就是没有坐过飞机吧！三叔，四叔，五叔住东北，父亲和二叔，大姑，二姑在老家，奶奶想见哪个孩子了，有时候不得不在两地来回跑。汽车，火车，轮船都坐过，可是因为她年纪大了，想坐飞机时，人家航空公司担心她的安全，没让她坐。

奶奶是我们村唯一的一个裹脚老人。她的脚外表看起来像粽子，四个脚趾都被掰断蜷在脚大拇指下边。脚小，走路很慢，走一段脚就疼得很，得歇歇半天。小时候我问奶奶为什么要裹脚。奶奶说：“当时媒婆介绍你爷爷时，双方父母都很满意。我们彼此偷偷见过，双方都满心欢喜。你老奶奶（爷爷的母亲）问爷爷觉得我如何。你爷爷说我长得很好，就是脚有点大。你老奶奶让媒婆把这话传给了你老姥娘（奶奶的母亲）听。你老姥娘是个追求完美的封建老人，硬是在我十七岁那年给我裹脚，说不裹脚找不到好婆家。我也为了你爷爷，同意裹脚。可是我长得大了，骨头硬了，不好裹了。受了很多罪也没裹好。从此以后我就瘸着腿走了一辈子！”奶奶在说这段事时，仿佛回到了十七八岁刚见爷爷的时刻，红扑扑的脸娇羞的像个少女。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古今都一样。现在一些女人的整容和那时候的裹脚感觉是一脉相承，都是为了取悦男人。唉，封建思想真可怕！幸好我是生活在新时代的独立女性！不必为谁裹脚，也不必受罪整容。

奶奶和爷爷结婚后，生了五儿三女。其中第三个女儿生下没多久因病夭折了。奶奶21岁时生下父亲，以后依次生下二叔，三叔，四叔，大姑，五叔，二姑。最大的是父亲，最小的是二姑，两人相差21岁！那个年代时国家鼓励英雄母亲，号召妇女为国生娃！奶奶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那时候家里特穷，爷爷又早早去世了，作为家中老大，父亲责任重大，得赚公分养活一家老小，没上过学。等到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大姑都成家立业了，奶奶觉得对不起家中老大，就让二姑给父亲换了个媳妇。这样父亲在家守祖宅祖坟。

奶奶的大儿媳也就是我妈有间歇性精神病，一旦犯了病，除了我们仨，谁也不认识，拿起东西就摔，见谁打谁。那会妈妈犯病了，把奶奶打了。奶奶不但不记仇，还安慰妈妈，给妈妈喂药，妈妈不吃。奶奶说：“燕燕她娘啊，你病了我给你喂药，那我以后老了你能照顾我吗？”妈妈哭着说：“娘，你老了我照顾你。”奶奶说：“那你快快好起来啊！喝了药就好起来了！”妈妈就乖乖喝完药了。至今想来，不禁落泪！

奶奶的这些孙子孙女中，数着她照顾我们仨多。因为从小我妈时不时犯病，犯了病就丢下我们仨不管不顾了自己出去乱窜。是奶奶做了当娘的责任，照顾我姐姐到九岁，照顾我到三岁，照顾弟弟到两岁。非常感谢在东北的三叔三婶四叔四婶五叔五婶尤其是三叔三婶，奶奶在东北的这些年，多数都是他们无怨无悔的照顾。

奶奶常年腿疼，不敢走路，三叔常常用轮椅推着她去公园走走看看。在她生病的这些日子，多亏三婶衣不解带的照顾。听秋霞姐姐说奶奶在临终前还念叨我们姐妹仨名字说：“燕燕婷婷龙龙从小挨打最多了。她们姐妹仨过得最苦了！”奶奶是一个很有担当的人，她相当于《红楼梦》中的贾母，杨家将中的赊太君！自己年轻守寡，却为了孩子一直没有改嫁，孩子大了又帮着照顾孙子孙女！

奶奶信基督教，爱唱耶稣歌。她不识字，但是记性特好。那歌你教她几遍她就会唱了。小时候我也教奶奶唱过很多耶稣歌。每次吃饭，奶奶都会唱感恩歌“哈利路亚，感谢苍天，赐给我吃，赐给我穿。”有些耶稣歌奶奶唱得很好听比如有段歌词是“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快快乐乐度过每一天。累死我不偷懒，饿死我不偷馋，即使贫穷我也不贪婪，心里酸苦我化成甘甜，受了委屈我无怨言。哈利路亚感谢神，让我感受人生的酸甜苦辣咸。”奶奶不但自己信耶稣，还带动身边的人也信耶稣。在她的带动下，三婶也信耶稣了。人生有了信仰，很多事情就看开了。小时候她告诉我说：“等到我上天堂的那一天，你们都不要痛哭，要为我歌唱。世俗的礼节就免了吧。”

奶奶是一个活泼开朗大方乐观的老太太。她身上有种以苦为乐的精神。奶奶对生活特别热爱特别讲究，无论家里多么贫穷，她总是能让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熠熠生辉。她在老家住的是泥土垒起来的土屋，但她能使土屋焕发生机活力。她把土墙屋用泥抹平，用报纸糊墙，用高粱杆扎天花板。进那屋里，看着就整洁干净舒服。奶奶在青石垒起来的院墙边种上红的蓝的牵牛花，那花顺着墙爬呀爬呀，爬到墙头，开出了一朵朵红的蓝的小喇叭，远处一看，红蓝相间，成了一面花墙。奶奶在院子里种上了很多马齿苋花，艳红的，白的，黄的，粉红的，姹紫嫣红，真是漂亮！小院里花香阵阵，来找奶奶玩的人络绎不绝，她们坐在树下，摇着蒲扇，我坐在一旁，听她们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西边这三间土屋，只有奶奶住的时候才能有勃勃生机，充满诗情画意。奶奶不住了，这三间土屋就变成了破屋狼神，断垣残壁，岌岌可危。

奶奶吃的很简单。哪怕吃煎饼就咸菜喝着白开水，她也吃的津津有味。吃饭的那张小破桌，用了多年，外表都黑乎乎的。奶奶铺上干净的桌布，一碟黄黄的腊菜咸菜，一根雪白的大葱，一碗稀饭，一碟黄豆酱，一个西红柿炒鸡蛋点缀点葱叶放在桌子中央，虽然不是什么好菜，但是光看这摆盘颜色就是馋人。奶奶用大葱蘸酱卷煎饼，吃得真香。小时候我和弟弟吃饭挑食，不愿意吃煎饼，奶奶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说：“煎饼是好东西，是五谷杂粮的总和。你爷爷在世时，就馋杂粮煎饼。那些年吃饭都是问题，哪能吃上煎饼。你们现在吃够了，等以后你们长大了，天天吃馒头米饭时，你们就会觉得煎饼是最好吃的主食了。”现在看来，确实是那么回事。现在杂粮煎饼比任何馒头米饭都贵。

奶奶的衣服都很旧，但是很整洁。她跟我们说：“家里脏乱与贫穷没有关系，与勤懒有关，勤快一点就干净，懒惰就脏乱。哪怕穷的只剩下一件破衣服，只要小河里的水还没干，只要我还能动弹，我就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叠的平平整整，放的整整齐齐，穿着大大方方的。”感觉奶奶虽然不识字，但却像是哲学家，说出来的话谈不上什么大道理，就是很有哲理。可惜父亲没遗传奶奶这一点。

前年奶奶在大姑家过94大寿时，我还特意回来给她过了。奶奶眼睛花了，看不清了，听说我是婷婷，她戴上老花镜，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然后看出是我了，她说：“啊呀，我的小婷婷回来了呦。”紧紧地搂着我一脸慈祥地说：“比以前胖了哟！”。那是我们相隔十五年后第一次见面。我们还一起合照了。奶奶很时尚，心态很年轻，还弄一朵花别在帽子上。她举手投足间的那种优雅大气就像英国女王。我给她写诗留念道“白发戴花君莫笑，岁月从不败美人。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只是没想到那是我和奶奶最后一次相见啊。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每个人都会在年老的时候对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分外眷恋，奶奶也不例外。在她临终的日子里，她不留恋三叔家的高楼大厦，不羡慕五叔家的美味佳肴，却一直想念老家的三间小土屋，门前的一棵洋槐树，墙头上的蓬蓬棵（一种野草名），树上的那个喜鹊窝……总之，所有关于老家的一切，奶奶都无比思念。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在奶奶的要求下，三叔三婶带她回老家生活了不到两个月，奶奶就含笑九泉了。

我们随着灵车来到祖坟地，在这里，爷爷已经等了奶奶快五十年了。今天，奶奶终于和爷爷合墓了。苍天也被这一幕感动，随着人群的哭声落下了淅淅沥沥的泪滴。生则同寝，死则同穴。奶奶对爷爷忠贞不渝的爱情令人动容。我看着奶奶的骨灰盒入土为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奶奶走了，但她留给我的生活智慧，处世哲学，我永记心中。

想一想人生不过是一场从生到死的旅程。精彩在于途中遇到的的风景，见过的人，做过的事。爷爷让奶奶瘸腿走了一辈子，奶奶让爷爷空等五十年！这真是命中注定的欢喜冤家。在这青山绿水间，奶奶一辈子最熟悉最挂念的地方，在最想见的爷爷身边，安息吧，奶奶！

（2018年9月18日奶奶下葬，孙女婷婷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