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丽萍没有想到钟军还会醒过来，她手忙脚乱地把人送去医院，医生检查了一番说这算是个奇迹吧，极少有人能昏迷十多年还能醒过来，他还夸钟军的身体被护理得很好，接下来就是等他自己慢慢修复记忆，再进行康复训练，如果顺利的话，他能一定程度地恢复自理能力。

不过当务之急是让他接受自己缺失了这十多年。

钟军确实无法接受，他明明记得自己才三十多岁，怎么一觉醒来所有一切都变了?以前的唐丽萍还是个妙曼的少妇，可现在她胖了些，头发上也隐约可见一丝白发。还有，以前孩子还不到他大腿高，现在小的那个都已经是个初中生了。

而更让他不明白的是眼前这个叫老章的男人，他确信自己不认识他，但他出现在自己的家里，还帮着唐丽萍把自己弄进了医院。

唐丽萍说是她请来的护工，男人力气大些才能照顾好他，钟军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啥，可能是他刚醒过来脑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吧。

那天，唐丽萍去了医生办公室，老章见钟军的脚趾甲有点长了，很自然地就弯腰替他剪了起来。

钟军还不能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么照顾，可他有点不适应，就想扯个话题缓解下心里的尴尬，也正好训练自己的语言能力，不过因为他还没适应自己年纪大了十多年，顺嘴就喊了老章“老叔”。

“老叔，请、请问我老婆请你一个月多、多少钱啊？”

老章的身体僵了僵，他嘴里含糊了几句，说“不多不多”。见钟军怀疑的眼神，他就叹了一口气说，“她是个不容易的女人。”

确实很不容易，守着一个植物人十多年年，她没疯也没把自己扔了已经很了不起了，更别提她还把孩子养得这么好。他心里生起了愧疚之心，也就顾不上再继续问了，刚好这时候唐丽萍进来了，话题就这么被岔过去了。

钟军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回家了，余下的就是康复训练。

那天晚上吃饭时，钟军感慨了一番，大意是说唐丽萍的不容易，他很感谢他，接下来他会好好听医生的吩咐，把身体尽快养起来。他谢了这个家里每个人，包括他的一儿一女，说这么多年他这个“父亲”很失职，他很抱歉。

大家都被他的一番感动了，唐丽萍更是跑了几次洗手间，出来时她鼻尖和眼眶都是通红的。

最后，钟进谢了老章：“对不住啊，章哥，这些年多谢你的照顾了，真的谢谢！”

钟军这是要赶老章走，不对，在他的眼里这叫“解聘”。

老章下意识看了一眼唐丽萍，她眼里也满是错愕，手在桌子底下搓着大腿干笑着说：“也不用这么着急，现在先别说这些，你赶紧把身体养好了才是正经！”

2

钟军却很坚持，在医院时老章不肯说工钱，但他偷偷问过人了，那数目把他吓了一跳，现在他既然已经醒了过来，那这笔开支能省就省下来吧。

这些天，他从病房电视新闻里了解了下现在的世情，知道房价贵得令人咂舌，儿子念大学了，将来讨媳妇的花费可不少呢，结婚总要房子啥的吧，当年他娶唐丽萍时也有个小屋子呢，女儿念书也要不少钱。

如果这十多年他没躺在床上，孩子们需要的这些他都会去拼。可现在，有些话他没脸面去说，但接下来他努力不给他们添乱，请护工这么多钱还不如用在孩子们身上，这是他做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也是他的一点补偿。

一开始，他也没在意他们的异常反应，他需要时间接受自己昏迷多年的事实，他们也需要时间接受一个躺在床上人突然清醒了。直到那会他想喝水，桌边的杯子已经空了，他发现唐丽萍不在。刚想喊，转念想着自己都醒过来了，有些事他该学着自己做，还好轮椅是电动的，他没啥力气也能动着去厨房。

刚出了房间没多远，钟军就听见唐丽萍和老章在低声说话，这还不算，唐丽萍低头说话时，老章竟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

没哪个男人看见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碰还能冷静，，钟军顿时就来了气，当即就碰倒了一个瓶子，发出巨大的声音。那两人听到动静扭过头来。

钟军毕竟长时间躺在床上，全身肌肉无力，加上一急，人就从轮椅上往地下栽。唐丽萍和老章赶紧扑过来扶他，他一想到刚才那个情形，二话不说抡了老章一拳头，老章没有防备，被打得懵了。

唐丽萍尖叫起来，两个孩子也趿着拖鞋跑了过来，见到老章捂着额头，女儿下意识就喊了一句：“章爸，你怎么了？”

爸？钟军听到这个称呼傻眼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屋子人，明明都是他的血脉至亲，但很显然他们都有事儿瞒着自己！是因为自己在当了十多年的累赘，所以不配了么？

“不是的！”唐丽萍红着眼睛，她一手扶着钟军，眼睛却盯着老章，直到女儿跑去冰箱拿了个冰袋敷住他被打的额头，幸好钟军没啥力气，那一拳并无大碍。

不过也因着这一拳，唐丽萍决定把一切都告诉钟军。是，她跟老章的确不清白，两人在一起已经有七八年了。

钟军激动地差点又从椅子上摔下来，七八年？他的老婆跟了别的男人七八年！

唐丽萍苦笑道：“我有两个孩子要养，还有你……我父母还好，还有两个兄妹帮衬着，可你是独子，你爹妈老了能靠谁？”

钟军顿时愣住了。

3

唐丽萍跟钟军的感情非常好，跟公婆的关系也十分融洽，本来他们只能有一个孩子，后来唐丽萍意外怀了小女儿，如果要了她，那钟军的工作就难保，可她很舍不得这个孩子，钟军摸了摸她的肚子说：“那就留下来！放心吧，有我呢！”

后来，女儿出生，钟军丢了工作，全家人都过得紧巴巴的。不过钟军脑子活，他干起了帮人修房子，虽然累，但收益还不错。他在外头忙，唐丽萍就不让他为家里的事儿分心，回家就有热饭热菜和热水，一家人都朝一处使着劲把日子过好，没谁埋怨过谁。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们原该是多幸福的一家人啊！

那是钟军帮人起房子时，一根梁不小心松了掉下来砸到他脑袋上，抬去医院时，整个人血淋淋得看不清脸，婆婆当场就晕了过去，唐丽萍抱着刚会走路的小女儿，求医生一定要救救他，当时病危通知单都下了好几次。

唐丽萍有好些次机会可以放弃的，医生也说了，钟军的情况不太好，就算把人救回来了，很有可能醒不过来只能躺床上，甚至公婆也哭着说过让她不要强撑了，也许那就是他的命这样的话。

可每当她要签字放弃治疗时，手总是抖得拿不住笔。她二十多岁认识钟军，两年后就嫁给了他，又过了两年生下儿子，那时候家里条件还可以，怀孕的时候她嘴馋想着樱桃，街上没得卖，他就骑着自行车去几十里外的老乡家里摘了回来给她吃，一夜未睡第二天还要去上班。

那时候唐丽萍被钟军养得有些娇气，不，是被整个钟家给惯的。婆婆那时年纪也不算很大，能帮着干活儿，她连饭都不用做，一门心思带儿子。后来儿子大些了，刚想去上班，她又动了个小手术，钟军心疼她让她在家继续休息一年。

人就是这样的，有人纵容就格外容易变懒，直到怀上女儿，唐丽萍还是没能去上班。

钟军出事之前，她一直是那个被娇宠的女人，这个男人给了她太多的呵护和安全感，她没法接受这世上没有他的日子！她娘家人也劝过她，带着两个孩子本来就难了，再带个躺床上的丈夫，这日子还怎么过？她才三十多点，往后还有那么漫长的日子，她难道就不嫁人了么？她是不是傻啊！

道理唐丽萍都懂，可人没法活得这么理性而残酷，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于是，她担下了一个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的丈夫，为这，娘家人也气得不想再搭理她了，只有她母亲心疼她，偷偷接济着。

那之后，她从一个什么也不用管的小女人变成了几乎无所不能的超人。

头两年还好，公婆能帮衬下，她只要狠狠心放下孩子在外头赚钱，可有一天公公出门买菜时忘记回家的路了，一开始只当是人老了记忆变差，可有一次他去幼儿园接小女儿，小孩子贪玩，想在公园待一会再走，他同意了，可回家时他把孩子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公园里碰到了好心人把小女儿送了回来，唐丽萍抱着女儿后怕得不行，那时她才意识到，公公身上可能出现问题了，结果查出来是老年痴呆症。

这个病不会死人，可对那时的钟家来说无异于晴天劈雳，如果公公的情况再糟下去，等于家里一个躺在床上需要照顾的人，还有一个能走能动的需要看管，底下又有两个孩子，唐丽萍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没办法顾得周全，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

4

唐丽萍那时候哭都不敢哭，家里就靠她撑起来，她倒下了，余下的怎么办？

婆婆本来腰腿就不好，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把公公关在屋里，自己出去找零活挣点小钱，傍晚再去接孩子们放学。

可公公总有办法自己打开门走出去，然后路人碰到了送去派出所，再打电话让唐丽萍去接。

有一次，公公又跑到效外去了，唐丽萍去接的时候错过了一个客户的重要来电，她没了那个大订单，她原本想用那些钱给儿子买他念了很久的玩具的，也只有在拿到提成的时候，她才敢满足一下儿子的意愿。

但，现在都没了。唐丽萍沮丧又难过，她忍不住把气撒到了公公的身上，公公那时已经有些傻了，他呆呆地看着她像个疯子一样骂他，后来又捂着脸跟他说对不起。

可又能怎么办呢？日子还要继续。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公公突然自杀了，他在自己难得清醒的时候跳了河，留下非常简短的一封遗书，说这些日子麻烦大家了。

婆婆哭得喘不过气来，在床上躺了两天起不来，后来看唐丽萍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才强撑着病体起来帮忙。

生活这种东西，有时候轻得你毫无感觉，有时候又重得无处不在，它会沉重地压迫着你的每一个毛孔，让你只能匍匐着爬行。

老章就是在唐丽萍快要爬不动的时候出现的，那天婆婆陪女儿参加幼儿园的活动，回来得晚了，儿子回家后饿了，他自己做了吃的，结果食物中毒，唐丽萍回家看到倒在地上的儿子吓得心脏都快骤停了。

她抱着儿子赶紧去医院，路上下雨又不好拦车，雨水砸在她身上，冷得麻木了，那一刻她忍不住怀疑活着的意义。

老章开车经过，停下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又帮忙把儿子抱上车，抄了近道超速往医院奔，还安慰她会没事儿的。这个陌生人沉稳的声音渐渐把唐丽萍拉回了人间。

后来唐丽萍登门去道谢，老章顺嘴问了句：“孩子爸爸呢？”

本来只是句客套话，她随便搪塞过去就行了，但那天她异常疲惫，情绪一下子没藏住，也不知怎的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成年人很多话不用说，体会就够了，老章仿佛明白了啥，递给她一杯水让她缓缓情绪。

接着，他知道唐丽萍的事儿了。这世上的人啊，为自己着想的人居多，谁活着都想自个儿先痛快了，可这个女人有些傻得出奇，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活法，却选择了最困难的那种。

老章结过婚，前妻跟唐丽萍有点像，也是特别善良的女人，陪他白手起家，经过了很多坎坷。后来日子好起来了，可她没享几天福就生病走了。这是老章心上的一块疤，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愿意再娶。直到这天，他看着唐丽萍，突然就生出了想照顾她的冲动。

他开始经常去帮点忙，接送她孩子啥的。慢慢的，唐丽萍对他也有了感情。她背负的东西太重太沉了，有人替她松松担子的感觉真的好。

但她有顾虑，始终不敢对老章松口。婆婆看出来了，亲自劝她，说她一个女人还是得有个正常男人陪着更好，不能把自己的感情就此封印了。

5

听完这些，钟军久久不语，他没想到这些年会这么难，这让他的指责变得有些虚弱。

那一晚，是儿子守的夜，他睡不着，儿子也同样，他索性跟儿子说起来话。他昏迷前他还是儿子的眼里的英雄，可后来他却拖累了他们多年。他问儿子：“你怪爸、爸吗？”

儿子说：“没有，那是意外。”

钟军心里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问起老章来：“他……对你们很好？”

儿子沉默了一下还是说：“章……叔对我们挺好的，当亲的看，我妈那时候累得身体不行，他来了之后才养了点肉回来。”

儿子在夜里静静地说着这些年老章为这个家做的一切，他告诉钟军，那年他俩开的店生意好起来之后，本来打算要个孩子的，可最后唐丽萍没保住，毕竟操劳太多伤了根本。

后来，老章也就放弃了，他很无所谓地说唐丽萍生的就是他的，不用强求了。打那之后，儿子跟女儿就改口叫他“章爸”了。本来他们还打算过领证的，只是这样就得先跟钟军离婚，老章说离了之后你就不是他法律上的啥人了，万一要签字啥的，不方便。

他们想的是等钟军走了，再去领也不迟。是的，那时他们都以为会静静地等着他停止呼吸，可谁知道他竟然醒了。

那一夜，谁都没有睡好，只是老章收拾了些行李，唐丽萍看着那个箱子就哭了，他这是要走啊！

她紧紧攥着他的胳膊，她想开口让他留下，可一墙之隔里有她真正的丈夫，她把老章留下了，钟军又会怎么想？在他的记忆里，他明明跟妻子很恩爱的，现在他既要接受自己昏迷了十多年，还要接受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好了七八年，他没法这么快释然的。这也是为啥他们最初会瞒着他。

于是唐丽萍松开了老章的胳膊，说她会去看他的，老章拍拍她的手说：“你别想太多了，先让他把身体恢复了再说，医生都说是奇迹呢！”

就这样，老章离开了这个家。

唐丽萍跟他毕竟生活了这么多年，有次她要搬个东西时，下意识大喊老章的名字，钟军听见了，两人看了一眼，都有些尴尬，可那东西太重，他有心无力，只好说等儿子回来再弄吧。

过了一会，钟军看见唐丽萍坐在阳台上，手边摆着两杯茶，而他，是从来不喝茶的，这个习惯也是老章带来的吧？

家里的气氛有些沉重，以前天塌下来了唐丽萍都能忍住不哭，可钟军醒了，她却时常会忍不住想哭。她去看老章，他每餐就随便买份盒饭打发了，她从家里带了饭菜给他，他却让她别忙活了：“他那个恢复啊，要花很多精力的，我一个健康的老爷们吃啥不成啊！”

唐丽萍很愧疚，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纠结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背叛了钟军这个法定的丈夫，可要她就这么放下老章，她也做不到。

这么些年来，老章帮了她多少啊，用得着他的时候就柔情蜜意，丈夫醒了就把他一脚踢开？那她还是个人吗！这对他也太不公平了。

但如果她选了老章，对钟军来说又何尝不是种残忍，发生意外非他所愿，甚至他当了十几年活死人也不是他自愿的，恩爱的妻子一觉醒来变成了别人的老婆，他还没法去怨恨，因为是他把她逼到那个境地的。

这两个男人，一个给过她甜美的糖果屋，一个陪她历经风雨，都有情深意重，也都有万般不舍，她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