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梁骨和脑袋疼是怎么回事(鼻梁骨头疼是怎么回事)鼻梁骨和脑袋疼是怎么回事(鼻梁骨头疼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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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梁骨和脑袋疼是怎么回事(鼻梁骨头疼是怎么回事)

鼻梁骨和脑袋疼是怎么回事(鼻梁骨头疼是怎么回事)

(已完结)

章索索与江尽野认识于十五岁,在此之前,最讨厌别人叫她索索。


我叫章索索。


这个名字在字典里含义不少,没一个称人心意,“恐惧貌;颤抖貌”,例句一个描述的是败下风的狗,一个是死囚犯,再是“萧条无生气”,写的是惨淡人生。


我对此曾深恶痛绝,在饭桌上强烈抗议,要求改名字。


“别胡闹,”妈妈安慰我,给我添了两块烧肉,“索索,难道不可爱。”


“况且,名字来源于你已过世的祖父。”爸爸为我夹了只鸡腿,“是他生前很爱的诗歌。”


问是什么诗歌,没人能答上来,我咬着筷子对此揣度,觉得祖父钟爱的诗歌留下的唯有孤独。


我不喜欢哭,也不想做孤独的人,因此大家在我的要求下总叫我小章。


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推开高中教室的门,因为来得迟,教室空荡荡地装着夕阳,已经填好登记表的同学在班主任要求下名字写了满满一黑板。


教室里只站着一个男孩子,叼着冰淇淋,靠在讲台上看书,听见门响动,抬起脸,正与我四目相对。


“吓一跳,还以为是教导。”他轻轻松松地对我说,文字庆幸但语气却一点也不担心,“教室不许吃零食,同学你可得替我守口如瓶。”


“来报道,对不对?除我之外就差你一个。”他放下书,从盒子里拈出一支白粉笔,“登记表放在桌子上,赶巧冰淇淋融我满手,我帮你把名字也一道写上,省得你多洗手。”


“你叫作什么名字?”他捏着粉笔,笑着侧头看我。


“章索索,”我说,“章法的章,叠字是索取的索。”


他嗯一声,像是认真想了想,低着一点头,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一边笑,“好特别的名字。”


“是吧,”我厚脸皮,“大家都这样讲。”


“是呀,”他笑着转过头看我,“’松品落落,雪格索索’,贯休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但是似乎不多人知道。”


“我猜他也是我祖父最喜欢诗人。”我点点头,没头没脑地说。


他看看我,被我的自降辈分逗乐好一会儿,笑意盈然地,说同是一班人不用如此客气,一边在我的名字边上,一笔一划地添上了他的名字。


“你好,索索。”他把粉笔抛进盒子里,“我叫江尽野。”


我看看黑板,我与他的名字像是并排坐在黑板中央,被夕阳照出磨砂质感的粉红色,漂亮得与一切都格格不入。


“你好,江尽野。”我在夕阳中间,突然觉得它不再面目可憎,鬼使神差地继续道,“江尽野,你可以叫我索索。”


那时候班主任喜爱按照成绩排座,江尽野与我同班不过一年,我们却一直稳定保持着前后座。


我有时候在心里觉得这是缘分,江尽野承认得比我爽快。他第一次坐我身后,就拍拍我的肩膀,说,“索索,好巧,我们当真有缘分。”


以及在这一年里后来每一次更新排座,他永远精准无误地坐在我身后,坐下来的时候,就拍拍我地肩膀,笑着低头对我说,“索索,好巧。”


我们算是一见如故,因为一次偶然机会发现彼此都喜欢蒂姆•高特罗,讨厌伯纳德•马拉默德。由此引开,发现我们好像天生就有许多共同话题。


江尽野那时候带点佩服地和我说,索索,和你相处就会开心。


我说,嘁,江尽野,你好像永远都很开心。


他就笑,给我递果冻。


那时候教务不许学生在教室吃零食,但是查勤再严格,教室垃圾桶清理再频繁也会马上被零食袋装满,学生有自己的运作体系。


我与江尽野永远是坚定一国人,铁索锁死的两只蚂蚱,两个人不吃零食比不放假更要命,不光自己吃,还要交换,以便吃得更多花样,我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完整的一套谜语。


他喜欢拍肩膀,他用手拍拍我的左肩,我知道把手从桌底下伸过去,他给我的通常是果冻,牛肉粒,曲奇饼。


他用卷成圆筒的物理书敲敲我的右肩,我接过来打开它,里面塞着蛋黄酥。


我把它们拿出来,还给他的时候在里面重新塞上酸奶蛋糕卷,或者从桌板下给他递百奇,豆腐干,奶酪条。


我讨厌吃巧克力,但是妈妈很爱往我书包里准备,我通通都给江尽野。


江尽野喜欢甜食,但是不喝饮料,他的果汁、牛奶,通通都归属我。


有时候交接零食,我会在桌板下碰到他的手指,他的手总是温热又干燥。一次我不小心握住他的指尖,班主任恰巧从我们身边经过,他看我们一眼,有意无意地开玩笑,“应该再给你们加压,我看你们两个过得蛮滋润,开学来似乎还胖了一些。”


周围同学对此激烈反对,对班主任抱怨说一天天的大家都要活活累死,就算胖了也应该算是工伤过劳肥。没有人注意到我一瞬间的脸红心跳,我假装镇定地松开江尽野的手指,他看起来自若极了,坐直身子那一刻,对我笑了笑,语气松松散散的,回答班主任说,“是吗,我吃大亏。”


再是后来,我们那时还区分文理科,他成为语文和英语成绩拔尖的理科生,我成为不害怕数学的文科生,分别在教学楼同一楼层的的东西两侧。


我们学校教学楼水房一层楼有三个,一边一个,还有一个设在中间,高二时教务处决定认命,取消了关于零食的禁令,大课间我打水不去西水房,往东走,但是在中间就能遇到他。


江尽野冲我招手,身上永远带着多余的牛奶,他将牛奶插上吸管递给我,接过我的水杯,等我喝完牛奶,再把接好的热水杯给我,笑眯眯地,说,“索索,牛奶救世主,帮了我大忙。”


有时会遇上他的同学,看着我笑,说,嘿,老江,女朋友。


我那一刻根本不敢看他,紧张到攥紧杯子,然后听见他说,是好朋友。


回到教室我才发现手指被杯壁烫得通红,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后来再听他们起哄,不等他回答,我就学会先对他们摇头,说,不是哦,是好朋友。


江尽野从高一开始进入学校广播站,一直到毕业,除我之外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他普通话说得很好听,声音平稳,尤其对于青春期缺乏判断能力的我们来讲,平白的话从他口中听起来简直像真理,我想大家遇事总肯多听他几句,或许也有这样的道理。


但是我觉得奇怪,因为广播站基础工作就是固定在每天中午播报时事新闻,可是江尽野负责周四,周四中午,从来不读新闻。


他读诗,英文诗,中文长诗,各种各样的诗歌,一首一首一直读满十五分钟。


于是我每逢周四中午都自备午餐,坐在教室吃便当或者面包,听他一句一句读。十四行诗,拜伦,还有艾略特,我坐在教室咬着面包听他带一点点骄傲的英文发音,最喜欢最喜欢他读情诗时那样有点郑重的语气,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可以想象到他认真地皱眉头的样子。


他最喜欢巴勃鲁·聂鲁达的《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喜欢到甚至去学了它的西班牙语版本。他读它的次数最多,且读它的日子绝不肯读其他诗歌。


我问江尽野,他猖狂得明目张胆,怎么还没有被广播站辞退。


他拍拍我的肩膀,有点感叹地说,索索,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听午间广播。


那时候我们真是最好的朋友,连双方父母彼此都因此相识。爸妈为我准备零食,会准备满满两个相同口袋。江尽野家住在我家乘坐同一辆公交车的后两站,他妈妈有时得空开车送他上学,出门时会打电话给我,那个高高瘦瘦的阿姨有和他一样永远微笑的眼睛,在电话里柔声细语地对我说,“索索,准备好了没有?要出门喽”。


记得有一次周五下午放学,他等我一起回家,因为说好了当天江阿姨要来接我们,我不好意思拖得太久,我拉着他火急火燎往校门口赶。


我们高中占地很大,从教学楼到校门口路程不短,要穿过鼓楼,喷泉花园,还有长长的杉树坡道,平时速度快也要15分钟,而他那天墨迹极了,拉他跑步,他也慢吞吞的,走到杉树道的转角,就怎么说也不动了。


我气得要挠他,说他是乌龟上身。


他神神秘秘地对我做个安静的手势,要我等待广播音乐。


我以为他发疯,学校每日放学雷打不动放“致爱丽丝”,再怎么乐意听也该听够了。


可是那一天,广播放的是“The End of the World”,是我十六岁时最喜欢的英文歌。


江尽野有点得意地问我,说,索索,是它对不对?我昨天中午在广播站曲库翻找好久。


“索索,”他笑着对我说,“索索,生日快乐。”


那一天江阿姨开车送我们回家,在等红灯的时候,她突然笑,侧过头问我说,索索,将来做阿姨的儿媳妇,好不好?尽野最最喜欢你。


我那时候惊慌失措地看着她,脸通红舌头打结,被看破又无从解释的窘迫,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居然一下子想要掉眼泪。


江尽野在我身边,他像是安慰一样拍拍我的肩膀,还是一样的语气,说,索索是我最喜欢的朋友,是个胆小鬼,妈妈你不要吓唬她。


你总是在保护我。


可是,你知道吗,江尽野,在那一刻,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保护。


你和我站在落叶纷飞的杉树下一起听完了一整首“The End of the World”,你有没有听清楚,在那首只有两分半的歌里,那个有点悲伤的女声在唱什么?


你和我一起看老电影,你送我回家的时候是很凉爽的夏夜,天上的星星成颗粒,夜空干净得要人在里面游泳。你和我说电影很老套,说,现实里不会有人会靠拔花瓣来确定“是”还是“否”。


我摇摇头,我说,并不是所有时候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力。


你看看我,语气很温和,你说,索索,这是不理智的。


我那时候看着你的脸,江尽野,你知道吗,我想,人生就是不理智的,爱也是不理智的。


我也会数书的页码,数星星的数量,数花要几天开,我告诉自己,如果是单数,你就会回应我的感情。


我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那些答案,我很害怕知道答案。


江尽野,你其实知道那一天,我想要和你表白,对不对?你知道我终于攒够了勇气。


高考前三天,学校开了动员会,我们和班主任合影,教务主任哽咽着为我们鼓劲,他说,我们的学生是最好的学生,你们要开始自己的人生,但是,请不要忘记身后总是凶巴巴的,总是想要保护你们的我们。


学校开放塔台,鼓励学生跑上去做一次勇敢的人,喊出自己的梦想,还有将来。


江尽野在上面对我挥手,他一如这三年里的任何一刻那样对我笑。


他在塔台上喊我的名字,“索索。”


我在塔下仰着头看他,那一天云一朵一朵的,阳光明媚得异常鲜艳。


“索索,”他对我喊的是,“高考加油。”


我对他挥手,我说我一定会加油的,江尽野,你也要加油。


江尽野是一个勇敢的人,我想,我也应该要做一次勇敢的人。


高考结束那天,我和朋友去看了一整夜的连场电影,到第二天早晨六点才从电影院出来,买了奶昔坐在喷泉广场的长椅子上喝。


我们看着喷泉打开,白鸽子落下来站满台阶。我和朋友说,怎么办,想要和江尽野告白。


她哇地一声,搂着我的肩膀直摇,嘿嘿地笑出一种摩拳擦掌的味道,说,章章!我们早料想有这一天!


“你不用再管,”她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我来为你创造时机。”


上午回家睡觉,下午是班级聚餐,生活委员办事不同凡响,别班都在附近酒店办庆宴,我们乘坐两个小时公交车,徒步走过半小时盘山窄道,在水库边上吃带卡拉OK的农家土灶鸡。


“拜托拜托一定要来,”生活委员在电话里说,“虽然远却绝对好吃,是我的私藏小店。”


我已经忘记土灶鸡是什么味道了,倒是记得当时我的同学们唱歌声音响彻云霄,兴致高到向老板借了竹竿在屋里跳竹竿舞,我目瞪口呆,从来不知道这群人居然还会跳竹竿舞。


而我的朋友一直看着手机神神秘秘,问她话,她给我开了一瓶啤酒,让我好好和他们一起玩,不要多嘴。


我撇撇嘴。


八点的时候,江尽野出现在了我们包厢门口,看着屋里嚎歌的大家,有点犹豫。


班长第一个发现他,醉眼朦胧指着江尽野大喊,说,诶!不是我们班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快快赶走!


大家哄地大笑,把班长拉回去跳竹竿舞,说,班长多管闲事,人家是来接章章的啦!


我看看朋友,她回避我的眼神,笑眯眯地把我推向江尽野,对他说,章章就交给你啦!晚上不能让喝了酒的女孩子一个人坐两个小时公交车回市区哦。


“顺便说,”她摇摇食指,“不要着急赶车哦,路上慢慢走。”


我和江尽野两人并排走在水库坝上,月亮特别亮,水面银光,周边的杏树林是安静的黛青色。


我抬头看江尽野,他恰巧低下头看着我。


我看见他嘴巴轻微地张动,但是我的耳朵里溯洄从之是刚刚房间里的歌嚎,什么也没听见。


“你说什——”我问他。


烟花满天。


我们身边是金黄色的野雏菊,整个山林,那个瞬间,整个天空都是明亮的金色烟花。


砰砰砰,天空和我的心一起跳动,变成亮粉色,宝石蓝,最最鲜嫩的蜡笔青绿。


它们和月亮一起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很亮。


“江尽野——”我叫他的名字。


我得心胀得很厉害,我在那一刻,很想要摸摸他的脸。


他看着我。


“江尽野,”我看着他,每一个字都发烫,不控制地向外跳,“我很喜——”


“我们走吧,”他突然打断我,转过身,“索索,公车要来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烟花砰砰砰地,在我耳边一直放,没有停过,他的背影闪动烟花的冷白色。


我很想和自己说,一切只是巧合,我什么也没有说完不是吗,他什么都不应该知道,他只是正好,只是正好,想要转身。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在我眼里变成水的模糊色块。


哭什么,我揩揩眼泪对自己说,他什么也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沉默不语,并排走完半个小时的盘山路,坐完两个小时公车,身边山林的青黑色,慢慢变成路灯的蒲公英,然后是大楼,一座连一座,五颜六色,烟花颜色的大楼。


那天夜晚我们乘坐的公交车,来来回回放着同一首歌,“To the moon”。


到月球,到月球。


他一直没有说话,而我已经失去了开口的勇气,我们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以说。


我一直告诉自己是巧合,我只要等他问我,不经意,恍然大悟漫不经心地问我,哪怕是假装漫不经心,问我一句,“索索,你刚刚想要说什么?”


我和自己说,索索,只要他开口,你就鼓起勇气,告诉他,江尽野,我很喜欢你,如果有人问我最想要和谁永远在一起,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可是他没有,一直到他和我一起下车,送我到楼下,对我招手,说,索索,晚安。


他没有问我,也没有再说别的任何一句话。


他已经知道,不管是我的直觉,还是他笑容底下掩藏不住的慌乱甚至是勉强的神色,通通告诉我,他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他是有意打断我,因为他不想要听见那句话。


我站在楼梯转角,看见他在路灯下停顿,再慢慢离开,消失在大楼连片灯火辉煌的夜色之中。


你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你是故意打断我的。江尽野,对不对?


我缩在被窝里给朋友打电话,原来以为自己只是失望,结果电话一接通就开始哭,呜呜呜哭得喘不上气,叫朋友吓到打车来敲门。


她们带来梅子酒,酸奶,还有楼下便利店临时买的炸肉串。


“章章别伤心,”她们抱着我,拍我的背,一遍一遍和我说,“不是因为你不值得爱,我们都很爱你。”


“江尽野怎么说?”她们问我,“他说不好意思,说他不喜欢你?”


“没有,”我摇摇头,“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我知道了。”


不久之后分数出来,我开始准备填志愿。


江尽野知道我的考号,他查完分后给我发消息,说,太好了,索索,我们能够一起去看海了。


这曾经是我们一起约定的未来,他曾经和我说,索索,将来我们念同一所大学,在南方温暖的海岸边骑自行车,看日出。


我没有回他的消息,我改变主意了。


我不想要自己的努力成为别人的未来。


他在我晒出录取通知书时才知道。


他给我打电话,欲言又止地,最后说,索索,祝贺你,这所学校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江尽野去了南方温暖的海岸线,我去了北方,有大半个祖国山水隔在我们之间。


我以为距离足够遥远就能够让我死心,至少是下定决心。


我不回他信息,他依旧给我发信息,说,索索,早上好,索索,我今天去看了日出,海边的风很大,索索,下雨了,水一直淹没到图书馆阶梯,索索,今天傍晚是橙黄色的,天空云却是粉红色的。


实际上我不到三个月就原谅了他,因为这不是他的错,我永远没法真正地和他生气。


江尽野在信息里说,索索,我在海边散步,看见海面上出现连绵的高大山脉,震惊之后,才想到是mirage,海面上是没有高山的。


我回复他,江尽野,我的宿舍窗外,每天早晨都可以看见青灰色的山,有一半隐藏在白色云气之中。


我们又恢复了联系,每天吃完晚饭之后我在湖边散步,和他打电话。我们彼此之间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告诉自己,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缺少的只是灯火阑珊的一个契机,我们依旧是我们,我依旧是离他最靠近的那一个人。


他甚至为我们宿舍订过外卖,请客最大份的炸鸡和甜筒。


室友们打趣我说,章章第一个找到男朋友。


他在电话里笑,说,索索,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做胆小鬼,要记得你是我罩着的人。


于是我放任自己做梦,患得患失,我一遍一遍问我的朋友们,现在这样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她们听我说话,一条一条地分析来龙去脉,言之凿凿回答说,章章,你大可放心,他绝无可能不喜欢你。


我每天都在湖边上对于这个问题与自己打辩论,打来打去,永远成平手,因为好像两个答案都铁证如山,又相互矛盾,一切虚无缥缈。


于是在秋天结束的最后,我终于对它耐心耗尽,我在湖边上拨通江尽野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听起来局促又兴奋,我出于直觉地沉默。


“索索,”他对我笑,“我恋爱了。”


我不知道那一刻究竟想到什么,我能听见唯独湖边的柳林风声。


江尽野没有等到我的回应,他沉默一会儿,问我,索索,不为我祝福?


我吸气,又吸气,喉咙紧得能听到血管突突跳。


“江尽野,”我最后只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


索索,他有点迟疑地叫我的名字,无力地又说了几句什么。


我什么也没听,我不想听了。


我挂断电话,觉得很可笑。


我曾经庆幸自己是他生命里先来的那一个,我以为抢先就等于抢占先机,原来我的三年,抢占的并非他的心,而是时机。


我等了那么久的契机,最后才知道,我们之间缺少的是我以为最不缺的真心。


我在这三年里的每周四,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通过广播电流感受到的那些爱,剧烈跳动的真心,原来都只是,历史之中诗人已死的真心。


我没有立场指责江尽野,他对我读过数不胜数的漂亮情诗,但从没有说过一句喜欢你。诗人的真心,没有任何一下属于我。


秋末傍晚南湖的风很大,我站在湖边上,吹到脸发疼也没有把脑子吹清醒,明明可以假装,可以大度甩甩手,祝福他,然后依旧做朋友,可是我不愿意。


我吸吸鼻子,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心酸,那一刻觉得自己好可怜,嗓子疼头也疼,什么力气都没有,蹲在地上只想没骨气地哭一场。


后面有急匆匆的跑步声,还在喊什么,我背对声音蹲着,没听清,也没放在心上,南湖常有学生来锻炼身体。


声音越来越近也没停,越来越焦急,同学同学地喊,我才想到它可能是在和我说话,


正想回过头看看,结果就在要回头的一刹那,被人直接抓住后颈一把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救命,失恋现场遇到疯子了?


好在那人还不算完全丧心病狂,没打算像拎着一只鸡或者一袋大米那样提着我跑一路,头也没回,转而拽住了我的胳膊。


“快跑快跑,别停下。”那人有点喘气,“鹅!鹅!鹅!”


鹅、鹅、鹅?


我愣了愣,昏头昏脑地被他拉着跑,才听到身后有紧密的小声脚步和翅膀扑棱。


灵光乍现,我清醒了,鹅!鹅!鹅!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进校时学姐耳提面命的南湖一年一度的校霸大鹅追人恶性事件,今年发生在我。


我嗷地一声,跑在了拉着我的那个人前面。


救命救命救命,我喊得比他还大声。


我们跑进了一条死路,大理石圆形花塘,不知道算大脑死机还是算聪明,我们俩个绕着溜冰场一样的花塘转圈,然后,双双滑倒。


准确说,我滑倒了,拉着他一块滑倒。


群鹅向我们飞扑。


他迅速脱下外套罩在我的头上。


我被他压着,唔唔唔地想说话。


最后是保安队的巡逻犬救了我们,保安大叔拿着防爆叉跑来替我们打跑了鹅。


我把外套从头上拿下来,看见那人有点狼狈地从我身边坐起身,拍了拍巡逻犬,“大黄,干得好。”他抱着人家毛绒绒的狗头,衷心夸赞说,“汪汪队立大功。”


被叫作大黄的狗很给面子地蹭了蹭他的脸。


保安大叔对他给巡逻犬乱起土名字的行为表示无语,挥挥手,让我们快走快走。


他谢过保安,从我手上接过外套,看了一眼我的脸,嘶地一声。


“明明让你罩着头,”他关切提问,“眼睛还是被咬了吗?”


保安叔叔唬一跳,看我一眼,说,人家这是哭的,吓坏了吧小姑娘。


我被他们两个盯得发毛。


“哦,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他微微移开视线。


“我想说,你罩着我的头,为什么不罩着鹅头?”我吸口气,“这样不就没事了吗?”


“我不敢。”这人很坦白。


我和保安看着他,就离谱。


“我平时也说不上胆小,被鹅追谁不害怕?”他尴尬一笑,“你看你不也哭成这样,不过你也甭害臊,女孩子是爱哭哈。”


“我叫元分明,是非分明的分明,建筑系07,”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章索索,”我说,“索命的索。”


“哦,小章同学,”他拍拍身上的灰,笑了笑,“我先送你回寝室吧,今天湖区鹅群情绪可不太好呐。”


我梦游一样回了寝室,也不知道有没有给人说再见。原本的糟糕心情突如其来被打断,思路全无,不知道该想什么好。


怎么会有人在失恋当天还被鹅追。


我躺在床上,抱着枕头给和江尽野同校的朋友发消息。


“江尽野恋爱了,你知道吗?”


她回得很快,说隐隐约约有听闻。


“是不是他们辩论队的那个?前阵子英语演讲比赛得第一那个女孩子?我见过一次,高高瘦瘦的,很有气势,长得蛮好看的。”她说,“寝室里有人也在队里,有感叹过说郎才女貌强强联合好般配什么的,不过大家也是凑热闹,乱点鸳鸯谱啦。”


“江尽野和你说的?”她问我,“是她吗?”


“大概是吧。”我回复说,被子盖住头,把手机扔到一边。


算了,睡觉。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早上,室友把我从床上摇醒。


“章章!章章!最近不要去湖边上了!”她们拿着安全校园公众号发的提示文对我说,“天呐,学校的鹅疯了,追人呐!还咬人呐!听说昨天把一对情侣从南湖一直追到了北区三教,还是出动保安队才把人救下来的。”


哈?这么夸张。我愣了愣,昨天学校还有别的倒霉蛋吗?


不可能,我看了看公众号配图里一脸语重心长的保安照片,语塞半晌。


“我觉得,”我泪眼婆娑,“被鹅追的那个,好像是我。”


宿舍召开临时紧急会议,我和室友们围坐一圈,叙述了一遍昨天突如其来的失恋。


我看看她们,她们集体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臭傻*”老大突然一拍桌子,大家吓一跳,“撞*了这是*他*的,什么脱裤子撅腚*眼看人低的东西,海王嘞,钓鱼嘞,淦他*的渣男玩叶公好龙吗?”


老二拦着她,一边说老大别说了,消消气,一边说,“老大说得对啊,老大说得对啊。”


老四露出一种富婆的无情,点点头,“老二说得对啊,老大说得对啊。让他把外卖订单发来,多少钱我给他退,咱们不缺他这点社区温暖。”


“不过,”老二想了想,“一对情侣,章章,当时还有谁?”


诶?我回忆了一下,老实说,“什么分明?哦,他说他叫元分明。”


老二平时根本寝室躺尸不出门,老四有空就往校外蹦哒,摇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


元分明,老大想了想,突然嗷地一声,是校游泳队的元分明吗!身材很好那个吗!


大家齐嗖嗖看向我。


我,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他能一把把我从地上拎起来,应该是挺结实的吧。”我有点心虚,根据老大平日的审美,脑补了一个肌肉壮汉的形象,“不过既然是校游泳队的,为什么当时不往水里一扎,白白连累我。”


“你是认真的吗,章章,”她们有点无语,“人在水里和鹅比游泳吗?”


散会,去吃饭。


周五课最好,只有一节公共选修。


老大和老四选的《关汉卿元曲鉴赏》,在距离最远的东区七教,匆匆忙忙吃完小笼包就走了。我和老二选的大学日语,在最近的南湖四教,悠哉悠哉到教室,除了鞠躬尽瘁的日语老师,一个人没有。


老师心情挺好,让我们两个现场给她表演一个抽背课文,“背好了加十分平时分哦。”


诱惑很大,我上了。


老二摆摆手,恭敬地表示拒绝。


“老师,”她嘿嘿地笑得一脸狗腿,“我来翻名册,我给您指她在哪一行。”


课文背完,人也多了,老师满意地翻翻名册,挥挥手,让我们找个位置坐着,马上上课了。


老二一边放书包,压着声音和我说,章章,你猜我刚刚看见名册上有谁。


谁啊,我问。


老二攥紧我的胳膊,“元分明,元分明啊!”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倒要看看,他身材能有多好。”


“会不会是那个,”她偷偷指指左前方目测一拳能打死牛的壮汉,“或者是咱们斜右边角落那个古铜色肌肉男孩。”


“不知道,”我摇摇头,“老二,你的眼药水借我用用,昨天被风吹久了,眼睛涩。”


我滴完眼药水,手遮着眼睛准备闭目养神,听见有人问我,“同学,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我拿开手,一抬眼睛,两行清泪。


“小章同学?”他有点慌乱吃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有人坐吗?我们再重新找位置。”


“没有没有,”我急忙摆手,老二给我递了张纸,“我没事,你请坐吧。”


我擦擦眼药水,才看清来对方的脸。


有点眼熟。


“你是?”我猜对方应该认识我。


“我是元分明,”他很好脾气地对我解释,“我们昨天在湖边上见过。”


“嘶——”老二在我身后倒吸了一口冷气,狠狠掐了一把我的后腰。


我与老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掏出手机,打开宿舍微信群,果然炸了。


老二:错付了错付了!老大不是唯爱180斤高壮猛男吗?什么时候变心了!!!


老大:打你狗头 jpg.


老四:怎么了怎么了,元曲老师今天口红颜色巨好看,姐妹们买起来啊!


老大:你们遇到帅哥了?


老大:别买了老四,这个礼拜第八根了。


老二:元分明啊!我们遇到元分明了啊!人巨白!皮肤巨好啊!!!身板笔直的倒三角啊!!!救命救命!!!他来和章章搭话了!!


老二:章章冲啊!


老大:老天有眼!章章弃暗投明!


老四:老大说得对啊,老二说得对啊,章章冲!


我:……不是,他就是正好坐我边上。


老大:章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不坐你边上难道坐你腿上吗。男德还是要守的。


老四:老大说得对啊,老大说得对啊。


老大:不过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太阳好大,恁他爹冬天都来了,还这么晒。


我:是很晒,我们的天选座位,全场就晒我们这一排。


老四:啊,那元白白会晒黑吗。


老二:救命这是什么名字,笑呕了。


……


元白白。


我放下手机,看了看旁边认认真真听课翻笔记的元分明,一阵寒颤。


他正好侧头,对上我的视线,眼睛在阳光几乎接近橙棕色,就像猫的眼睛一样。


“有什么事吗?”他唇语里无声问我。


我一惊,摆摆手,转移了视线。


这样一双眼睛,我看着日语老师的PPT,莫名其妙想到,“这个人什么也不会害怕。”


下课,我和老二都不喜欢拥挤,习惯等到最后再走,元分明在旁边,和他的朋友两个人也没动。


我和老二收拾东西起身,余光里看见他朋友拿手肘一直捅他,元分明压着声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等等,同学。”他朋友突然叫住我们,笑眯眯的,“一起上过课也算是同窗了,大家加个微信嘛。”


“可以吗,小章同学。”元分明也笑,看着我,玩笑话听起来有一点软软的认真,“一起逃过命,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回去路上,老二嚷嚷说今天出门计划已经全部完毕,她要去买点吃的追剧到明天天明,我们索性绕道去了一趟超市。


不久才吃过早饭,我们决定在超市的小吃街里合点一份炒面。


我在窗口等面,老二去买零食。


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我划开看看,是与江尽野同大学的朋友。


她发来张照片,似乎是在教学楼里,人群之间,一男一女并排走在一起。我看着小图愣了愣,没点开。


“章章,就是他辩论队里那个。”她说,“昨天咱们才说到,今天就叫我遇到了,他们两个看起来蛮疏的吔,没谈多久吧。”


我手指按在图片上,犹豫一下,点了删除,慢慢地打字,回复她,“哈哈哈,是吗。”


人流往来,我站在窗口前,还是觉得很可笑,可笑的不只是自尊心还有这件事本身,而是如果今天没有朋友的消息,我都忘了就发生在昨天。总觉得一切早已发生很久,反反复复起起落落,明明什么也没被许诺过又不停走空,我抱着这样的心情已经太久了。


我看着手机页面,取消了江尽野的对话框置顶,想了想,“确定删除联系人”。


算了,早应该这么做。我想,眼不见为净。


接下来一周都在下雨,一下雨就凉得要命,学校里有人已经穿上棉衣,哆哆嗦嗦的,冬天真的到来。


我拒绝和老四去图书馆,拒绝和老大去健身房,除去上课,就和老二一起窝在宿舍,大家买饭随便带我们一份,老二刷剧,我在睡觉。


期间我与外界几乎断联,江尽野有没有发觉对我来说已经不想知道,我一点一点把与他有关的删除干净,照片,聊天截屏,淘宝订单,看着内存空出一半,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陌生。


我来来回回听“To the Moon”。


“章章,”老二把她的绒毛鳄鱼塞进我的被子里,小小声地叫我,“你还好吗?”


“我没事,但是我记得太清楚了,”我抱着她的鳄鱼娃娃,“我有点难过,时间实在过得好快。”


睡觉真是疗愈的好办法,入睡和清醒不断转化,人就像能够在各种不同的可能之间选择很多次。一周后天气转晴,窗外梧桐叶湿漉漉地在阳光下,那一刻我很想要好好生活。


我从床上起来,换了床新被罩,将换下的送去洗衣房,答应和老大一起出门晨跑。


老二从被子里探出头,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老大是个每天早上绕着操场跑12圈的狠人,我不行,跑不到她的一半。她生拉硬拽拖着我又多跑一圈,最后决定放弃,让我自己去拉拉筋骨,舒展舒展。


“伸展完先自己去吃饭哦,顺便帮我带个卷饼。”老大对我挥挥手,“记得回去先洗个澡,别感冒了。”


我喘着气说不上话,对她比了一个OK。


去食堂时路过游泳馆,恰巧遇到校游泳队训练结束,三三两两结伴从里走出来,训练时间看着比我早很多,都是已经沐浴整理过的样子。


有人在冬日下向我招手,笑吟吟的,“好早,小章同学。”


“早上好,”我看清对方的脸,“元分明。”


我们结伴走在初冬的林荫路上,和并不熟悉的人独处是一件容易尴尬的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出于直觉感到轻松,他浑身上下一点恶意甚至是警惕的痕迹也没有,是不会让我觉得难堪的人。


“像是很多天没有见到你。”元分明走在我身边,语气温软软的,像是可以叫人卧在里面,“下雨天一切都不方便,大家都不乐意出门。”


“下雨天是睡觉时间,”我说,“在寝室躺着,懒懒散散过了一整周,七天,其实也不算很久。”


“是吗,我总觉得是好久不见。”他带点笑意,“不过,能好好休息是一件好事,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呐。”


隔着一条马路,马上要到食堂,时间还很早,等红灯的除了我们,只有学校收废品的爷爷和他满满当当的板拖车。


绿灯。


学校的绿灯短得像催眠鬼,老爷爷急哄哄地拖起板车,元分明一边和我说话,伸了只手在板车上,像天经地义呼吸吃饭那样,再自然不过的,一只手帮忙拉着板车向前走。


到对街,绿灯停止,老爷爷对他感谢,元分明笑着摆摆手,没事啦。


在此之后再见面又是在日语课,我和老二去得晚,一进门,他和他的朋友对我们招招手。


这次的位置没有晒到太阳。


下课后他向我借了日语笔记,两天之后还给我,里面夹着一枚他自己绘图的书签,是一座小小的种满白玫瑰的红屋顶花园。


“一点小谢礼,感谢小章同学的笔记。”他像是有点局促,耳朵尖粉红,“可惜,专业受限,我只会画楼与花园。”


“也不知道,”他把笔记递给我,很认真地问,“小章同学,喜不喜欢白玫瑰。”


“我很喜欢,谢谢你。”我说,“我最喜欢白玫瑰。”


周五晚老大原本要去做家教兼职,但是她二专西方经济学老师下周有要事,临时调课在晚上七点。


“两个半小时300块,去不去?”老大问我们。


老二前两天在楼梯上打滑崴了脚,原本就不乐意出门现在更是非必要不下床,她排除。


老四倒有点好奇心,她自己有车,可是她周五一般回家睡,来回车程三个小时,不大划算。


老大看着我。


“我去吧,”我想了想,“今天正好想要出去走走。”


老大教的小孩子还在准备小升初,学习有点吃力,教他不轻松,时间拖得久了一点,但是人乖乖巧巧的,圆溜溜的大眼睛很可爱,叫人压根不忍心打击他。


上完课接近晚上十点半,小朋友还把我送到了家门口,泪汪汪的,“姐姐再见。”


坐公交车回到学校超过十一点,外面城市灯光辉煌,而校园里安安静静的胧着夜色。


城市不会睡着,但是学校会睡着。


我有点发怵,前几天听说学校闹野狗,咬死了校宠橘猫大胖,还在夜里围捕从图书馆夜归的女生。老大上能拳打疯狗,下能潜海捉鳖,她不害怕,但是我恐怕不行。


我把包提在手里,打是打不过,但是关键时刻或许可以用来转移注意力。


穿过乌漆麻黑的花园广场到教学楼区,才勉强看见三两个人影,我安心许多。


一个人影回了回头,停下来有点迟疑地叫我,“小章同学?”


元分明。


我长舒一口气,挥挥手,朝他跑过去。


他们大概是刚从专教里画图出来,元分明身边朋友朝我笑着招招手,喊我慢点,一边转头接过元分明手里的东西,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先走了。


元分明向我大步走过来。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们一路上沉默着并排走,其实出于礼貌,我应该说一些话,可我不想说,更像是出于某种信任,知道元分明不会因此责备我。


学校夜间路灯偏暗,不知道是节约还是环保,枝叶之间沙沙沙地看过去,光源有一种轻曼又脆弱的隐匿感。


他抬头看看那些灯。


“走在这样的路灯下,就像是——”我有点感慨。


“秉烛夜游。”他说,对我笑了笑,说,“总是在深夜才能出专教,在学校的路里走,觉得和白天很不一样。”


他看着天空,昏暗灯光下,说话带些雾气,“在冬天,觉得天格外高,再明亮的大楼都像一根蜡烛,月亮好像要走很远才能照耀地球。”


我看着他的脸,光在其中浮动,有一瞬间,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送我到宿舍楼底,这一次他没有说“小章同学,再见。”他看起来很认真,他说,“索索,开心一点。”


与元分明告别,慢吞吞地上楼梯,在转角抬头看了看窗外,五楼的窗外冬夜清晰,我坐在台阶上看,“月亮好像要走很远才能照耀地球。”


手机震动起来,空荡荡的楼梯间,陌生来电。


我犹豫一下,接通,“你好。”


对方沉默很久,久到我已经知道是谁,他轻轻叹了口气,“——索索。”


我没说话。


“索索,”江尽野听起来有点疲惫,“今天是我的生日。”


“你是不是,忘记了?”他有点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忘,我知道。


“我本来想,就在这一天,”他停顿乱得很厉害,“——我不能够,我找不到借口——”


“生日快乐,”我打断他,“很晚了,你如果是喝醉酒,电话不应该打给我。”


电话又陷入沉默,他很久之后才再开口,语气很慢地叫我,无力又重复,“索索,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们生日总是一起过的,他颠三倒四地一直说,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够。


“索索,不要再生气,至少,至少是,你是我最——”他语气被砍断,几乎是恳求,结尾却一直下滑,无边无际无疾而终。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这句话,又是这句话,我已经听够了。


“江尽野,”我深呼吸,我受够了,“我拉黑你的微信,是因为我不想要再看见你的消息,而不是希望你打电话给我。”


“我不想要再和你做朋友。”我说,“不止是最好的那一个,而是希望没有。”


第二天,第三天,江尽野没有再打电话给我。


第四天,天气又成小雨,他来到我的面前,白羽绒服,系着墨绿色的围巾,撑着伞站在宿舍楼前那棵巨大的松树下。


“索索,”他鼻尖冻红,很疲惫地叫我的名字,想要拉住我的袖子,“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谈的,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就只能往后退,“对不起。”


他愣了愣,动作停住。


我拉着室友往教学楼走,走出很远,老四回过头看了看,小声和我说,章章,他还站在原地,他看起来很伤心。


“是吗,”我说,“你知道吗,他的那条围巾是我曾经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那件羽绒服,是去年跨年,我陪他去百货大楼挑的。”


“所以,我是下定很大决心,才决定往前走。”


我还记得那次跨年。高三时间很紧张,跨年夜前一天补课到将近晚上十一点才出校门。因为第二天元旦休假,街道上热闹得要命,整座城市灯都点亮,远处江边一直有人在放烟花,街道店面同时唱喜气洋洋的歌。


那段时间我考试压力很大,江尽野问我要不要在街上走一走再回家,街道上很冷,我们干脆去逛百货大楼。


当时正好遇见年末折扣,我一眼看见这件白羽绒服,撺掇他试一试,果然适合他,江尽野天生适合穿白色,他穿着那件衣服,整个人好像都在下雪。


他穿着那件白羽绒服和我一起走在跨江大桥,江面上黑漆漆的,风一直吹,桥上灯光却是温暖的鹅黄色,往来的人群都是喜悦的。


那一天几乎所有街头歌手都在唱喜悦或者至少是热烈的歌,我和江尽野穿梭在里面,却听见有人在唱Maximilian Hecker的“ I’ll Be a Virgin, I’ll Be a Mountain”,歌曲原本漂浮不定的悲哀在冷空气与喧闹之中似乎显得格外清晰可见。


当时人群密得就好像一座城市森林,我跟在江尽野身后,所能看见的只有来来往往无数腿脚,前胸后背,密集的喜悦面孔,我走在他们的笑容里,却同时在这样一首悲伤的歌之中。


那一刻跨年的烟花绽放,钟声从城市中心传来,桥面灯光一下子变成新年的红色,所有的人都在庆贺。


江尽野回过头,脸庞被灯光照亮,说,索索,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说。在我无法分辨的方向,歌声在欢呼声里骤然停止。


下完课出门,他站在教学楼门口,看见我的那一刻显得有点局促,他想要说什么,我假装没看见,转身去食堂,他沉默不语跟在我身后。


我停下,余光里他也停下,室友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你们先走吧,我叹口气。


“你不应该来这里。”我对江尽野说,“这是,不理性的。”


“人生就是不理性的。”他有点倔强地回答,长睫毛下眼睛显得深黑潮湿。


我移开目光,看见伞下他的羽绒服一半都已经被淋湿,围巾左边细细密密挂满雨珠。


“走吧,天气很冷,”我摇摇头,“有什么去食堂里说。”


他眼睛一亮,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后。


我没说话,点了两份阳春面,食堂里水气氤氲,等待的时间他去贩卖机买了杯热牛奶,有点犹豫,递给我。


我一直看着桌面,他手指冻红,看不见他的表情。


“索索,”他小声地叫我,“我已经分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索索。”他很疲惫,“我做错了事,让所有人都觉得受到伤害,对不起。”


“我和她相处不到一周,就知道什么都错了。分手已经快半个月,有些话我想告诉你,可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说,又找不到理由联系你,所以等待到生日那天,我想的是,大概你不会原谅,但至少在那一天,可能会接电话。”


“我知道你在生气,对不起,我一直都假装没有。”


“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说我和你在一起总会开心是因为我永远高兴,其实不是,是因为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我看见你,就会很高兴。”


“我总带很多零食,带着牛奶在水房等你,因为你压力很大,但是我希望你高兴。”


“索索,我来水库接你,因为那是荒郊,我很在意,很担心,所以想见你。”


“我想和你一起在大海边读大学,不是因为它是我的梦想,不是因为我想指导你的人生,而是希望我的未来里有你。”


“但是我害怕。”他有点自嘲地说,“你知道吗,我很害怕。”


他停顿很久,看我不动,把牛奶拧开,放桌上朝我推进一点,冻红的手指捏着瓶盖,大拇指有点局促地来回摩擦它,像是在思考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我的父母,出生成为邻居,升学成为恋人,成年成为夫妻。默契到不是你说上半句我说下半句,而是异口同声。”他终于开口。


“他们永远同时说话,”江尽野说,“同时为一件事吵架,冷战,毫不犹豫地用心知肚明最不能出现的话相互指责。在马路上开车,握着方向盘指着前方说为什么不能一脚油门,让我们所有人都一了百了。”


“我没有见过他们高兴,他们只有对待外人才会高兴,”他说,“我一直记得我的妈妈坐在沙发上哭,说,’我认识你三十年,你让我恨不得三十年前就已经死掉。’”


“他们离婚那年我刚上初中,爸爸收拾行李箱离开,”他异常痛苦地停顿一秒,“他和我说,’我活得很糟糕,如果留人生建议给你,就是,不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要让兴趣做你的工作。不然成为我,爱会没有,同时失败所有。’”


“我不愿意同意他的话,但是我很害怕我的人生会和他们走到一模一样,我很害怕开始,然后最后,你会和我说,你希望没有活过也不希望遇到我。”他很慢地说,“他们都和我说,我很合适和她在一起,我就想,合适,是不是就是适合?我已经尝试,可是我甚至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我根本做不到,得到的只有搞砸一切。”


“索索,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他看着我,有点哽咽,“我没有办法打电话给你,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你,但是我知道,我想要见你。”


“江尽野你知道吗,这个十月前,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如果有人问我最想要和谁一起过完这一辈子,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我看着他,“因为当时选项里只有我们。”


他没有说话。


“你比我更清楚别人会怎么看我,对不对?”我问他,“如果我答应你,那我算什么?得偿所愿的暗恋者还是插入者?如果我拒绝你,那就是我故作姿态,是我不知好歹阴晴不定。”


“那些不重要——”他试图开口。


“你认为,什么不重要?”我看着他,“我的想法不重要,还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不重要?”


“别人的话不重要,”他很吃力地说,哪怕我现在视线模糊,我也能够看见他眼圈变红,他在掉眼泪。“他们是错误的,我会解释。”


“江尽野,这是——”我叹口气。


“不道德的?”他说。


“不公平。”


“我觉得不公平,江尽野,明明我才是先来的那一个,凭什么要求我成为插入者。”我异常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说下去,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抖,“他们会说是我变心了,说人都是会变的,但是为什么是我变得讨厌你,为什么不能是因为你变得不值得我喜欢?”


“这是不公平,不管对你,我,或者对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


“江尽野,”我原来是不想哭的,但是看着桌子上冒热气的牛奶,只觉得一切一切失去力气,根本连眼泪都无能为力,“我觉得很重要,不管是公平,还是我的人生选择,都很重要。”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你选择逃避而我选择自尊心,而是因为你选择逃避,所以我选择自尊心。


第二天早上,我送江尽野去高铁站,到他旅店时他已经在门口等待,拖着行李箱,看见我的那刻,憔倦面孔上稍纵即逝的一点惊喜,像是踟躇一下,把买好的早餐递给我。


“走吧,索索,”他眼圈通红,勉强地笑笑,说,“天气很冷,又要下雨了。”


我们坐地铁,地铁站灯光冷白,把每一个细节都照明亮。他看着我,好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到底没有说,一直沉默到我们到高铁站安检口,他停下脚步,侧过身来面对我。


江尽野低着头,一言不发,睫毛像垂着一整夜的冬季大雨,面孔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


江尽野,我叫他的名字。


他哽咽着嗯了一声。


“爱是不理性的,但也是有原因的,”我说,“我想的是,出现和没有都是有原因的。”


“江尽野,”我叹口气,“你是一个很值得爱的人,这件事情没有改变,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


他一直垂着眼睛没有说话,我顿了顿,说下去。


“你应该有你的生活,我希望,我想江阿姨也一样,很希望你能够幸福。”我说,“人生选择很重要,但是不管是选择什么,我都希望是这样。”


索索,他很慢地叫我一声。他摇了摇头,抬起手,拍拍我的左肩,从口袋里摸出两块果冻,递给我。


“索索。”他眼圈红红的,手指也是冻红色,终于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就像那三年里每一个周四,电流永远准时在校园每一个角落响起。


“你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之一,从前是这样,不会改变。”


这个在一整个高中时期,一千多个蓝天白云下总是笑意盈然,一直走在我身边的男孩子,在通往候车室的扶梯上一直回头。


他穿着那件永远下雪的白羽绒服,对我挥挥手,笑了笑,唇语里无声说,索索,我喜欢你。


我看着他,对他挥手,“ Goodbye, mirage.”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懂我的话,但是他看着我,没有再开口,这场迟到成告别的告白,我等待了三年,以为根本缺失的心动与缺席的时机,原来一直都是存在的,它们由无声变成寂静无声,扶梯渐渐超出了进站口的视野。


“索索,我在海边散步,看见海面上出现连绵的高大山脉,震惊之后,才想到是mirage,海面上是没有高山的。”


我没有告诉过江尽野,为什么在九月,我会因为这段话而原谅他。


我曾经和他一起走在大桥上,那一天风很大,我指着前面的灯塔,想到词汇书上的例句,“The travelers found that the lighthouse was only a mirage.”


“My captain,”他当时很认真地看着我,“perhaps we are all just chasing a mirage.”


——旅人发现他们追随的灯塔不过是海市蜃楼。


——我的船长,也许我们所追寻的一切,也不过都是海市蜃楼。


Love is a mirage,我一直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江尽野,我的宿舍窗外,每天早晨都可以看见青灰色的山,有一半隐藏在白色云气之中。”


江尽野,存在于我窗外的高山,一直都是真的。


你只是,没有选择过相信我。


两周后天气开始下雪,灰白调的层积云下大雪纷飞。头两天大家还稀奇,第三天第四天,连平时最最热血的老大也开始窝在宿舍,再是期末周临近,大家都忙得昏头转向。


我们考试安排很紧,四天考完十三门,寝室灯从前一周开始不关,那四天更是日月无光。四天里我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到十个小时,到最后一门考试恶心得头晕心悸,提前交卷到厕所吐了一场。


好在结果都满意。


“我发现睡觉不是最好的排解方法,考试周才是。”我一边收拾行李,对老二说,“磨人呐,再深的执念它也能给你消磨殆尽。”


“我看也是,”老二心有余悸,“章章你不像是只想通过考试,你是想篡位校长室,视死如归的。”


回家后,还没来得及享受几天家庭温暖,爸妈临时有事双双出差,家里又剩下我一个。


恰好房间里新装了投影仪与混响音响,我把朋友们约到家里过了两天日夜颠倒的派对日,拉着窗帘在房间里开着投影仪48小时无间断放电影,零食与外卖拆开摆一地,朋友们带来贝斯和吉他,大家坐在地毯上喝果汁与啤酒,看到疲倦就扯过被子倒头睡觉,迷迷糊糊听她们弹青木智仁的Siesta。


两天后奢靡生活结束,大家一起打扫房间,早晨我送她们出门,扔垃圾,顺便在楼下吃了碗牛肉面,买酸奶带回去。


无聊的假期生活正式开始。


我百无聊赖划手机,老大不回家,在外做兼职,忙得起飞,老四一放假就属于失踪人口。


老二在微信里哀嚎,说她吃了三天泡面,今天去楼下小餐厅改善伙食,那家香菇滑鸡堪称一绝,她当场表演了一个头埋碗里野猪干饭,结果一抬头,对面坐了个目瞪口呆满脸敬意的男孩子,当时她就卡那了,一口滑鸡在嗓眼儿一滑到底,差点活活噎死,整个小菜馆人仰马翻,连老板都惊动到挥着炒勺跑出来哭着大喊谁来救救她救救她,最后还是那个小哥来了个海姆立克急救法,所有人都围着他们起立鼓掌。


“我真的,我不活了章章,他勒我肚子的时候我巴不得勒死了算了。”老二有气无力地说,“要命的是,我回家之后发现自己耳朵上都粘着米饭。”


“再也不要见人了,我要静静,手机扔马桶吧,社会好可怕。”


“没事的老二,人活一世嘛。”我无限同情,“有的人二十岁就社死了,八十岁才埋。”


“滚。”


“好嘞。”


下午一个人逛历史博物馆,恰好遇到古建筑主题展,在里头看了整整一下午,后来又因为在家实在无聊,一连去了四天,结果不小心着了迷,打心眼里觉得博大精深,一天天拿着笔记本跟在讲解员后头跑,到最后讲解员姐姐瞧见我还会说声“来了哈”、“快跟上”。展会闭馆的时候,她叫住我,想了想,给我列了张书单。


我如获至宝,回家后一本一本从网上买来,虔诚打开,翻了翻,觉得不对,合上,冷静一下,又翻了翻。


我猜到,我拿着笔记本奋笔疾书那种看似专业的态度让讲解员姐姐误会了什么。


救命,根本看不懂。


我看着那一堆书,很苦恼。


看是看不懂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看懂的,拆了封不让退,又不能扔掉,就只能送送人这样子。


送人的话,想来想去,学建筑的我只认识元分明。


我拍了张照发给他。


我打字,“元分明——”


他回得很快,“嗯?怎么了。”


我继续,“我买错了书,你看看有没有你需要的?我寄给你嗷。”


元分明字里行间有点笑意,“算为新年礼物吗,小索?”


“可不是嘛,第一个想到你。”我厚着脸皮,“我,心怀天下大大的好人,人间圣诞老人了属实是。”


他非常配合地附和着夸赞,停顿一会儿,像是看了看书目,感叹了一句,“好专业的书单。”


“那是,我一本一本地找了好久呢。”


“最近对建筑类有兴趣?”他问我,“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不怕麻烦?”


“怕麻烦,我不是一个熟练的老师。”他老实承认,“但是为了报恩,谢谢你的新年礼物。”


“小索,”元分明语气软软地开玩笑,“报恩都应该是万死不辞的,你说对吧。”


他真的开始教我。


一开始我们都只是半开玩笑,他时不时分享一些漂亮的建筑物图片,说是每日建筑小知识,简单聊聊它们的设计师与设计亮点。


后来渐渐开始认真,他甚至会整理文档,发给我,带着各色批注。


元分明收下了我那些书,他自己重新在网上挑了一些寄送我。我起床后听着英文广播洗漱,热牛奶,收拾好了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看一个小时左右,看得又很慢,读不了几页,不懂的地方圈起来给他拍照,白天下午他去游泳馆训练,我和朋友一起去上韩语课。


到下课晚上回家,洗完澡坐在窗下书桌旁,就会收到他的回复。


因为我实在属于门外汉,类似于建筑物理建筑力学一类根本一窍不通,话题衍生,更多在聊建筑身后的人文社科,千年前的人们一砖一瓦所建立,那些凝固的,沉默着,陪伴文明一路走来的究竟又是什么。


我们开始只是发消息,一小段变成一大段,后来觉得说不明白,打电话,五分钟变成十五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我们聊威斯敏斯大教堂,我给他说诗人角,纪念窗上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命运之石与尖背靠椅,他向我解释中世纪哥特式建筑,讲它的结构布局,维多利亚塔的石料,伊丽莎白塔顶十三吨半重的大本钟。


我会和元分明聊莎士比亚,给他分享《哈姆雷特》里关于落水而死的欧菲利亚,他很认真地听下去,会和我说十六世纪斯特拉特福的建筑风格,那些泥巴颜色笨拙的漂亮外墙。


再是各式各样的纪录片,我与他联网看完一整系列《中国古建筑》与《园林》纪录片,坐在床上打开投屏,屏幕里是芭蕉叶与《营造法式》,屏幕外是冬季夜晚。


放视频的时候最不喜欢人打断,我们都不说话。


一直到结束,被子暖烘烘的,窗外夜色宁静。


他就会说,小索,晚安。


晚安,元分明。


元分明家似乎养了一只猫,和他打电话,总是隐隐约约听到小猫奶声奶气喵喵叫。


“对的,”元分明承认得很爽快,“是有一只,原本还有只萨摩耶,寒假抱去了奶奶家。”


他给我发来视频通话,胖胖的小白毛球在沙发上呼噜呼噜地朝镜头跑。手机放得不牢,被它撞倒,镜头朝天,小猫圆头圆脑地好奇贴上来看,元分明伸手摆正手机,半蹲在沙发旁,一手将它捞了回去,小猫抗议,小爪挠沙发,元分明轻轻拍拍它的头顶,要它乖乖的。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小名我叫它蓬蓬,”他笑着解释了一下,“蓬蓬松松的,但是松松听起来像是松鼠的名字。”


“大名呢?”我想了想,“和你姓的话,元,又是白白净净的,不如叫它元白白——”


不对,这个名字好耳熟。


元白白元白白。元分明。“元白白不会晒黑吧?”


可恶,这爱给人乱取花名的老四。


“什么?”他没听清楚,问我。


“没事,”我摆摆手,表情严肃,“我是说,这猫长得挺像你的。”


元分明愣了愣,看看猫猫头,又看了看自己,有点怀疑。


我想起老二和我说,小动物和人是一样的,就像小孩子,要常常夸赞。


于是我看着小猫猫球,衷心夸赞了一句,“蓬蓬你真可爱,你真胖,你简直是我的梦中情猫。”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触碰到元分明的笑点,他笑到发抖,捂住小猫的耳朵小心翼翼把它放下沙发,让它自己去爬架子玩。


他企图假装严肃,但是笑意根本忍不住,眼睛弯弯地,对我说,小索,小猫咪可听不得这个。


结果就是,后来当天晚上元分明几乎都在笑这个,不管聊什么,他每隔上一会儿就会想起来笑上一会儿。


第二天下午上完课,回家路上我和朋友照例去甜品店。


红豆芋圆混着冰龟苓膏,桌子上留下一圈水渍,空调热风呼呼地对着我们的座位吹。


“我分手了,”朋友捋捋头发,很平静地和我说。“在昨天晚上。”


我看着她,拍拍她的手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想起来一个月前刚放假的时候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学业不顺,爱情也不顺,生活糟透了。


“我痛苦得要命,最讨厌韩语还不得不学韩语,”她那时候说,“恋爱里也一样,稀里糊涂一塌糊涂。章章,我觉得最害怕的是,我已经开始分不清楚到底是我太敏感了,想得太多太偏离了,还是我察觉到了,他爱我其实太少了。”


“我没有谈过恋爱,好像也说不上什么有道理的话。”我当时想了想,老实承认,“我们把问题一个一个来解决吧,我陪你一起学韩语,你看怎么样,会不会好受一点?”


“去他的人上人,去他妈的’你爱我太多了’,去他妈的害怕了。”她有点咬牙切齿,用勺子搅芋圆,“呸,胆小鬼就是胆小鬼,男人至死是少年,少年只会逃跑,真会给他妈找借口。”


“我很可怕吗,章章,凭什么说与我让他很累,说想到我也无能让他感觉快乐?”她看着我,“我难道就是根写着’我注定破坏你一生幸福的搅屎棍’?”


“没有,我不觉得。”我摇摇头,“你很好,又聪明又友善,你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朋友,我觉得你的未来就是找到一个让你开心的人,圆圆满满地过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别的可能。”


她看着我沉默一会儿,笑一下。


“好吧,章章,”她语气缓和很多,“走,我们去喝酒。”


我们买了酒去她家,她拎着冷冻烤肉去厨房,收拾冰箱,我蹲在茶几边上拆小食塑封,其他人在收到短信后慢慢赶过来。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到她曾经给我发的聊天记录截图。截图里她语气苦哀,绿颜色在屏幕上倒塌一大片,对面干脆沉默到底,逼到最后,男孩子终于开口,背景框白得让人在夜晚里掉眼泪,像是恼怒又像妥协——“为什么女孩子恋爱里就总会变得不可爱?”


“难道我没教过你?善解人意一点,独立一点,温柔一点体贴一点,关心我的同时学会留出空间,到底要说多少次?为什么就是做不到?你疑神疑鬼性格又差,在爱情课堂里已经迟到了,不改正,没有人会因此爱你。”


再往下划,间隔很久再没有消息,最后她才回复他,说,“你到底有多讨厌我?明明是你先说喜欢的。”


说实话,那一刻我想起了江尽野,“索索,我很害怕到最后你会告诉我,你宁愿没有活过,也不希望遇到我。”


那时候我不知道应该让朋友回复什么,但是现在我大概会让她说,“去他的人生建议,你根本不是在指导我,你只是把你听到的话对我又重复了一遍。”


冬天天黑很早,大家断断续续敲响门。


我们围坐在桌边等锅热,烤肉滋滋地响。


我靠在沙发沿上,想了想,决定给元分明发条信息,“今天我大概要回去很晚,你早点休息吧,不要等我啦。”


“我知道了,注意安全。”他回复说,“到家时给我发消息,好不好?”


坐在我旁边的朋友笑我,啧啧啧,章章,金屋藏娇?


章章有了喜欢的人?另一个人好奇。


“章章只喜欢和她有话讲的人,”朋友笑着替我回答,“你看她眼光叼得很,要单身一辈子了。”


“喜欢长得高的,”另一个人补充说,“还要白白净净的,脾气又好。”


难遇到啊,她们摇着头,啧啧感叹,“不过这样也好,不入爱河自扰。”


我想了想,脸哗一下发烫。


“让我们庆祝小林重生,”我咳一声,掩饰地举起啤酒,“以后每一刻都更开心!”


原本打算通宵,结果朋友大概太累了,吃吃喝喝,不到十点钟就靠在沙发上睡着,我们三个把她抬到床上去,盖好被子,收拾了客厅。一个朋友留下照看她,另一个明天还有兼职,我和她恰好顺路,于是结伴回家。


我到家,客厅空荡荡的冷清,打开BBC听主播念新闻,声音开大,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后去洗澡。


明明没喝多少,还是头疼,洗完澡倒是好受多了,一边擦头发一边划手机,吓一跳,老二发来五十几条消息。


“章章,”她有点害羞地说,“我有男朋友啦!!”


当时我在洗澡,没回。她自顾自说下去,说,哎呀,就是上次在餐厅遇到的那个啦!救她狗命的那个。后来她去买煎饼果子的时候又遇到啦,想要羞愧转身遁地走,结果不小心在地板上溜出两米远,桌子都撞翻了,还是人家跑来把她扶起来。


“我当时眼冒金星,眼泪稀哗地,在人脸上摸半天,半天憋出一句感谢话,’你人善良,长得还挺好看’。”


“我清醒过来恨不得咬舌自尽的时候!看见他脸红了!他居然脸红了!!他和我要了电话号码!!!”


“我们又约着去吃了几次小摊!今天晚上!他和我表白了!!!”


“啊啊啊啊章章!快出来!我给你发红包!”


“天呐天呐呕我高兴得要吐了!!”


……


我赶快回了几句祝福话,一堆烟花表情包,再追问细节,打电话过去,显示占线,大概是在和男朋友通话。


我把毛巾挂回架子上,往窗外看,江面漆黑,跨江大桥远远的漆红色,车流通明。


突然想起来还没有给元分明报平安,我给他发消息,下一秒他的电话就打过来。


“小索。”他叫我。


大概是酒精上头,听到他声音的这一刻我居然有点想哭。


“元分明。”


“怎么了?”他问我,“是不是喝酒了?”


“不要挂电话。”我说。


“好,”他顺着我,“我不挂。”


“家里好安静。”我有点委屈。


“嗯,”听到他轻微地趿拖鞋的脚步声,细细碎碎的,像是接了一杯水,又回到卧室坐下,“别害怕,检查一下家里大门锁好没有?我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要不要看电影?”他温声问我。


“不要看电影。”


“头疼?”他想了想,“那早点睡觉,好不好?”


“我睡着了,你就会挂电话,”我莫名其妙哽咽起来,越说声音越小,“我这会儿,很不想要一个人呆着。”


“我不挂电话,你把手机放在床头,我和你说说话,哪里都不去。”他很耐心地说,“哪儿都不去,我不走,好不好?”


我的头隐隐约约又开始疼,他越说我心里越难受。


“元分明。”我叫他名字。


“嗯?”


“你知道恋爱里面,男性和女性不同的在哪里吗?”我想到下午朋友说的话,“不同就是,如果你爱一个男孩子多一点,他就会害怕。但是如果你爱一个女孩子多一点,她会觉得感激。”


“害怕?”他认真地想了想,问我,“害怕会被伤害到,还是害怕下一秒爱就没有了?”


“你会害怕吗,”我问他,“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害怕,”他承认,“谁都会害怕。”


哦,这样啊。


“但是,比起害怕过程这些,还有结果,”他停顿一下,“我觉得犹豫最害怕,害怕的是根本没有来得及开始。其实活到现在,发现我所有的犹豫,犹豫的都是时机。”


“时机很重要,人生选择也很重要,我想的是,能够选择的机会,是很重要的。”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有一点冷,客厅里英文广播声一直没有停,主持人发音标准到连语气都没有,毫无波澜地读着一则沙漠下雪的新闻听力。


“Is it a mirage? No, it really is snowing in the desert.”


Is it a mirage? No, it really is snowing in the desert. 主持人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海市蜃楼吗?不,沙漠里真的在下雪。


“元分明,”我鬼使神差地开口,“如果我说,我现在非常非常想你,你是我现在最想见到的人,你会怎么想?”


那头传来滋的一声椅腿摩擦地板的声音,他开口了又闭嘴,像有点难以置信,又像手足无措整理语序。


“我想的是,”他说,“小索,今天晚上的机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Is it a mirage?


No, it really is snowing in the desert.


Love is not a mirage, love is a miracle.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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