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余华作品《活着》的主人公叫富贵，经历了坎坷的人生，亲人们一个个死去，只剩下富贵与一头老牛（他给它也起名“富贵”）相伴。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熬不到天亮的时候，做一个了不起的“富贵”非常难，即便自己想的通透，别人不给你活路，剩下的便是走投无路。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一个家庭头上就是一座山。窦国斌老先生（实惠沟后尧〔丰台沟〕人）在《河湟文史》中的回忆：抗美援朝时期，社会大面上进行“捐献飞机大炮”运动，农村中搞“挖底财”运动，就是要有产者交出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被捆绑、吊打逼供，鼓动妇女们坦白揭发，其时乡间逼迫自杀者多有发生。

“挖底财”也叫“搜浮财”，是一种违背意愿逼供索取的方式。50年代作家周而复有部反映时代大潮的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后来还被改编为电视剧，再现的就是那段轰轰烈烈的资本改造史。当然，不同人从不同角度能读出不同的“故事”。

在我的出生地毛尔茨沟划分出阶级成分的第14个年头，老抠皮爷爷不想被搜刮殆尽，顽固的不交代浮财，在抵触与对抗中，同族党家子和马家的活跃分子们穷追不舍，既要叫你认倯服软，还要挤烂腰子、捏碎脬子（睾丸）、砸断骨头吸出髓，不见棺材不落泪，不交浮财不罢休，用非常规手段残酷压榨，彻底截断其日后再次致富的妄想。

特殊年代里，城里人面前的敌人是“民族资本家”、庄户人面前的敌人是“剥削阶级”，搞批斗使得一些人热情高涨，把自己置身于革命家队伍，尖酸的话语像锋利的刀子，句句割人心，残酷的逼供像索命的绳子，节节窒人命。墙倒众人推，有时候，活着是比死还难熬的事情。

经历了长年累月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俱厉拷问，爷爷的身子瘦成了一把干柴，要不是骨头阻挡还往里瘦，身心彻底崩溃，神经已经麻木，实在应付不了接下去的难关，在1964年农历十一月初九早晨自绝于人世，终年62岁。

这个在明国时代拥有一份富有家业，天翻地覆后变成了穷光蛋的老农民，最终只剩下一顶看不见但异常沉重的“帽子”，这个眼前变得一贫如洗的人，穿着满是补丁的破衣烂衫，粗布汗褟烂成一片碎渣渣、手脚上开满了大裂口、嘴上挂着血痂、说话哆哆嗦嗦、走路颤颤巍巍，像一只装在瓶子里的苍蝇，由不得自己。

他毅然决然背叛了意气风发的众乡亲、背叛了同门兄弟、大侄子、重孙子组成的贫协，悄无声息的在老先人们安息的麻乙牌弯断了气，他的灵魂从那半张着的嘴里飞了出去。

此时伯父、父亲、三爸已经结婚，大孃孃、二孃孃在云谷川的婆家里，五爸19岁，三孃孃17岁、尕爸15岁、尕孃13岁、姐姐6岁、哥哥4岁，我和世盛不到2岁。

因为无存照，孙辈们的脑子里对爷爷没有一点意识和印象。

据尕爸讲，爷爷行将离去的那个前半夜，啼叫子（猫头鹰）蹲在漏瓦槽子上叫了一宿，那怪异的声音如同催命鬼，阴森恐怖，心惊肉跳，使得躺在炕上的人们彻夜未眠，家乡的人们迷信，也信传说，说是啼叫子落在谁家的庄廓跟前，像月咂啦娃娃（婴儿）哭泣一样啼叫，必是殁人的迹象。

这种夜出觅食的圆脸型食腐飞禽，虽然是除老鼠的益虫，但却被庄稼人当做不祥之物，听见声音不由得心生胆怯，据说它们能够敏锐地觉察到垂死之人身上散发的神秘气息，好像它们的脑电波与幽灵在同一个频道，亦或它就是阎罗附体的催命鬼。

但此时除了爷爷心知肚明，其他人都蒙在鼓里，好端端的一家人谁也没得病，乡亲们留给爷爷的皮肉伤，虽然严重但不至于索命，仁慈的它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该交的东西还没交出来，下手太狠不就自断财路？

结果在全村人吃早饭的时候，传来了核桃骨头（砸着吃）在老祖坟跟前自绝于世的消息，早晨在路巷里碰见的人，也没发现他有啥反常，却被麻乙派弯的老先人们，悄无声息的带走了这个受难的后人。

选择在老祖坟跟前终结自己的生命，或许是他告慰祖宗、告别活人的特别方式，阳世三间走投无路，只能投奔阴曹地府，活着的党家子乡亲心狠手辣，老先人给了一条超脱之路！

这天清晨天麻麻亮，爷爷早早下炕出了门，像平日里一样挎上拾粪背篼、手里掂着粪叉，驼着腰像一头用尽气力的老黄牛，浑身颤抖着走出巷道，在长工兄弟家门口稍作停留，在从不转头的地方奇怪地转过头，瞥了一眼曾经熟门熟路的老院门，失望的脸颊上蔓延出一丝悲哀的叹息。

早早到泉儿里担水的三爸在巷口碰见了老父亲，告诉他“路上没有粪，天气非常冷”，劝他回家去，但他没吭声，只是轻微地“哼”了一声，恍若从门缝里钻出来的冷空气，毅然决然摇晃着身子，缓慢地往村口走去，走过一户一户人家，告别似的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消失在塔沟的村道上，来到老先人们看得见的半山坡上……

吃早饭的时候不见爷爷回家，五爸到村口去寻找，老远见他的父亲斜靠在半山坡上一动不动，上山走近时发现他的嘴巴半张着，嘴里没有一丝气息，脉搏里没有生命体征。

爷爷是用抽烟的老旱杆，旋着脖子上的小围巾窒息的，他以极端方式解脱了自己，脱离了生他养他的故乡以及熟悉的乡亲们。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恐怖：束手无策的完全听任残暴、恐怖行为的摆布。”

不是被逼无奈，谁会轻易了断生命？一个和土地打交道的人，不怕体力耗尽，喘息过后照旧苦累，却没有足够的抵抗力承受长时间的折磨。

在那段日子里，接连不断的遭受两姓人的刑讯逼供，昼夜难耐，生不如死。物质上的瓜分尚可接受，精神上的摧残足可消耗掉生存欲望。

死神把爷爷拥抱的一无所有，包括他的孤独思想。生，对他没有意义，死，更不恐惧。他没有“富贵”的勇气，也没有富贵的低头意识，更不遵从“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言壮语。

在短暂的时光中，每个生命只是一个过客。生命里不论多荣耀，闭上眼睛便是一掬黄土。

我很好奇乡亲们当时是怎么想问题的，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们没资格交流，死了更难猜侧他们的心境，是即得利益的诱惑？还是穷到极致的嫉妒？以至于他们捞到便宜也不买乖，把不舒服转化为愤怒情绪，激发能量二十多年也不解气。

人是一样的人，秉性不一样，能对一个先人的同根子下得了手，能在祖宗的坟头前玩阴谋，天知道他们是从那里来的劲道，心尽然硬成了铁疙瘩，人变成了活阎王，脑子里钻进了面老虎，腿脚灵活成变形金刚，难怪他们死的都不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