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整整84岁。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于是决定：春节一定得去看母亲。

七八十年前，在晋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有一个黑眼睛黑脸蛋儿的小姑娘。母亲长到八岁，姥爷从海外留学归来，她成了姥爷最得意的学生。17岁，母亲要去京城读书，姥姥不放心女儿出门，母亲却说:“女孩子想办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她硬是和堂姐一起去了京城，而且一下子考上了两所大学。

可惜，母亲婚姻不幸。母亲的第一个丈夫用手枪逼着她跟四个孩子分离；母亲的第二个丈夫是儒雅的大学教授，却借校方的势力驱逐了母亲。母亲的心再一次被撕裂。

可我的婚姻却重复了母亲。30岁，当我挺着大肚子无处可去时，母亲接纳了我，尽管我仍然没有叫妈，她却为我和未来的孩子准备了一切。那年和女儿去北京看望母亲，老人要亲自为我和女儿照一张相。我们摆好姿势望着镜头，只见老人食指压在相机快门上，始终没有动静。怎么回事?我接过相机试试，没毛病，老人这才说：我这两个指头没有力量。

我注视老人的手，这是怎样的一双手!母亲左手的大拇指向外撇出，弯曲而僵硬，她告诉我那是一次意外造成的。而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表面上很正常，却没有任何知觉，这是她患脑溢血的后遗症。我默默地看着母亲，看着她那双畸形的手，看着她那核桃般干皱的脸，心中猛然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

我真想，真想喊一声“妈妈”，可就是张不开嘴。母亲一生生过七个孩子，大都跟我一样喊不出这个最普通又是最神圣的字眼。每当遇到称呼的尴尬，母亲会转过身去，嘴唇一瘪一瘪的，默不作声。

母亲81 岁那年得了卵巢肿瘤，瘤子长得特别快，半年之间便像只小盆般扣在腹部，必须做手术。很多亲友说，这么大岁数了，还挨那一刀干嘛?母亲却坚决主张手术。日渐膨大的腹部让她行走不便，老人说:“我的生命就是要行走，不能走路，还活着干嘛。”当老人躺在手术床上被缓缓推进那扇肃静的大门时，我的眼泪唰地滚下来，我真怕再也没有机会，我哽咽着喊:“妈，我等着您。”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向我挥挥那只畸形的手，手术后的母亲手中多了一根竹棍。

每当我面对病痛，便想起母亲。母亲患过几次大病，54岁时脑溢血，抢救过来已是半身不遂，孤身一人的母亲硬是凭着坚强的毅力，一步步锻炼得完全生活自理。白天，她不停地干这干那，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却一次次从床上坐起，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那是她的腿又抽筋了。由于血流不畅，母亲的腿常常会肿起，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不断地搓那两条大水萝卜似的腿，直到浮肿消去。

一次，老人的腿腕处长了一个疮，她没有声张，点起一支烟，让那红红的烟头去烧炙疮口，几天后，那疮果然结了痂，母亲平静地说，她常用这种方法治病，仿佛那烟头的烤炙没有痛感。在老人心中，没有什么烦难可以令她忧愁，无论是环境的艰难还是肉体的疼痛，她都平静处之。

终于在春节前赶到了家。西屋大妈说:“你妈早就开始归置了，就等你们回家过年呢。”我扶着母亲坐在床边，说要看看她腹部的刀口。眼前那没有一点脂肪的平坦的腹部竟很光滑，找不到一点痕迹，仿佛那里从来没有拉开过口子。

哦!生命，你有多大潜能?母亲正是用自己的一生来证明着生命的顽韧，生命的无限。

七十三，八十四，母亲又一次迈过了生命之坎。

■文/改编自《天地父母·母亲卷》（野莽 主编 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图片除图书封面外均为配图

■编辑/徐姗姗

■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