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代第一功臣

宋朝是一个非常注重礼法的朝代。单就吉礼论，每年大型祭祀三十次，中小型祭祀十八次。还有诸如皇子、公主的册封礼、婚嫁礼，外国使臣的朝贺礼，百官朝觐的大朝、常参礼，当然还有各种丧礼。各种祭典、仪式名目繁多，几乎占据了宋朝帝王大半的时间。礼，很枯燥，却是维系庞大帝国的必须。

咸平二年正月以来，宋真宗忙于参加各种祭祀大典。正月初三日祭祀谷神，之后祭祀感生帝。古人认为天地万物都由金木水火土五行构成。上天有五方帝君黄帝、青帝、白帝、赤帝、黑帝分别与之对应。宋太祖出生时红光满室，民间皆传是赤帝转世。宋朝官方又宣扬国家以火德兴，因此感生帝即是赤帝。正月十五日大朝会，百官齐聚。宋真宗头戴通天观，身穿绛纱袍，在长春殿接受百官朝拜。数日之后，宋真宗带领皇族子弟到太庙祭奠宋太祖、宋太宗。

仪式进行时，有礼官上奏：自古祭祀帝王，都有功臣配享。配享是古代帝王对臣子的最高奖励。太庙本是供奉历代帝王之地，即便是皇族死后，多数人也没有资格进入太庙。个别大臣因为对帝国贡献极大，经由百官奏请、皇帝批准，其灵位可以放入太庙，陪同帝王享受祭祀。

宋真宗下令中书省召集百官议事，确定太祖、太宗两位帝王配享功臣名单。诏令下达，百官议论纷纷。商议了十多天，名单还没有最后定好。宋真宗有些气闷，亲自过问此事。几个部门呈上的名单果然大相径庭。不过，在多份名单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全部入选。宋真宗沉吟许久，最后拍板。其他配享名单推后再议，先诏告天下，确定此人为配享功臣。

所有名单的第一列都是同一个名字：赵普。

咸平二年二月十二日，经过宰臣奏请，宋真宗亲自草拟诏令，明发天下：

朕听政之暇，观书益专，遂见国初始经王业，我太祖皇帝将膺帝箓，已肇人谋。当或跃之秋，属艰难之际，周微吕望，安能定不拔之基，汉匪萧何，无以佐勃兴之运。时则有故太师、赠尚书令、追封韩王、谥忠献赵普，蕴负鼎之雄才，畜经邦之大略。首参密画，力赞沉机。识冠人彝，才高王佐，翊戴兴运，光起鸿图，虽吕望四伐之勋，萧何指踪之效，无以过。辅弼两朝，出入三纪。茂岩廓之硕望，分屏翰之剧权。正直不回，始终无玷。播为巨美，勒在丰碑。实千载之伟人，庶九原之可作。烈魄未陪于严祀，彝章曷称于有知!宜预享于大烝，永同休于宗鹢。着为茂典，以答旧勋。遂俾缙绅，详求典故。考行既闻于余裕，出纶必于通规。义着幽明，道符今古。宜以普配飨太祖庙庭，仍遣官奏告本室。

赵普遂成为大宋王朝第一位享受配享的功臣。时隔半年，即咸平二年八月二十五日，经由翰林院奏请，方才增加参与平定后蜀战役、统率大军攻破南唐的曹彬配享太祖庙庭。薛居正、潘美、石熙载配享太宗庙庭。

赵普与曹彬，堪称宋朝一文一武最耀眼的双子星。当然，就对宋朝的功绩来说，赵普又远远大于曹彬。

可以说，没有赵普，就没有大宋帝国。赵普和宋太祖、宋太宗一样，是大宋帝国的缔造者。

二、赵普之功，堪比姜尚；雪夜访普，名传天下

赵普，在大宋帝国初建的那些年，是天下官员、士子的偶像。布衣出身而至一国宰相，可谓际遇不凡。太祖晚年，赵普第一次罢相。百官之间关于赵普的流言极多，比如藐视皇权，专擅朝政，贪图钱财，打压异己等等。赵普的形象变得非常不堪。太宗时期，赵普二度拜相。在那些年，秦王赵廷美因“谋大逆”，被削去王爵，主要的参与者宰相卢多逊被罢黜，贬官至死。赵普又仿佛成了一个铲除逆党的一代贤相。等到三度拜相时期，赵普驱逐枢密副使赵昌言，处死太宗御医侯莫陈利用，又有不少官员宣称赵普把持中书，堵塞言路，国家政务因此耽误许多。赵普的形象再度丑化。

宋真宗发布诏令时，已经三十三岁。他或者亲耳听闻、或者亲眼见识到赵普的许多事迹。对赵普，宋真宗既不像宋太祖那么偏爱，也不想宋太宗那么忌惮。他继位时，宋初的三位大人物相继死去。纠缠四十余年的是非恩怨也随之消散。宋真宗和赵普没有太多的交集。他可以比较客观的看待过往的那些人，那些事。

赵普于宋，功勋极大，一如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缔造大周八百年江山的姜子牙，一如辅佐汉高祖，奠定大汉四百年基业的萧何。昔日姜子牙渭水垂钓，周文王亲自寻找，访得大贤。萧何出任国相期间，废弃秦朝苛政，推行黄老之治，休养生息。汉朝国力迅速恢复。“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汉朝的强势与四百年的长久国运和萧何关系颇大。宋太祖称帝之后协同皇弟赵光义，与大雪纷飞之夜前往赵普家拜访，寻求治国之策。于是，“雪夜访普”佳话流传，“先南后北”国策出炉。提议“杯酒释兵权”，改革兵制，设立转运使遏制地方财政，种种措施强干弱枝，使得宋朝皇权空前加强。从中唐以来数百年阴魂不散的藩镇割据势力被彻底铲除。两宋三百年间，再也没有发生武将叛乱的现象。

宋真宗认为，赵普与宋，其功勋甚至超过姜子牙、萧何，这个评价并不过分。姜子牙有四伐之功，以武力一统天下。不过，真正在精神层面创建一个崭新王朝的，却是周公（姬旦）。周公制定周礼，颁行了许多制度。这些制度，成为后世的典范。数百年之后，孔子对周公时期非常向往，慨叹“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萧何最大的功勋，是在刘邦南征北战之际，安定关中，提供军需，使得刘邦可以放开手脚南征北战。两个人，一个偏重于武，一个偏重于文。

可是，赵普文武兼备。赵普不能向石守信、曹彬、潘美等人上阵杀敌。不过，真正的大将从来不靠蛮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才是真正的将才。

宋太祖称帝之初，带走了禁军大将石守信、王审琦等等一大批心腹将领。时任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的赵普被留在了京城。此前的数年，赵普一直扮演宋太祖军中谋主的角色。在宋太祖看来，赵普乃是古今第一流的权谋高手，搞政治斗争的行家。至于行军打仗，宋太祖并不看好。

赵普了解宋太祖。他没有自己请求出行，而是拜托皇弟赵光义出面。宋太祖兄弟情深，即便心中不愿意，也不会拒绝。果然，宋太祖听了赵光义的话，哈哈一笑说：“普岂胜甲胄乎！”赵普这家伙难道还能穿得起铠甲吗？

事实证明，赵普确实是文弱书生，沉重的铠甲多少让他有点不堪重负。不过，这并不妨碍赵普对整个战局的出色预判。可以说，赵普的一句话，改变了战争的走向，也推进了大宋帝国的迅速稳定。

在宋太祖犹豫不决时，赵普说：“贼意国家新造，未能出征。若倍道兼行，掩其不备，可一战而克。”话很简单，可是点出了双方优势与劣势。李筠的优势，是大宋初建，民心未附。即便是在大宋都城汴京，也有不少反对派势力蠢蠢欲动。宋太祖曾经遇刺，就是证明。李筠在泽州、潞州作乱。宋太祖本当镇守都城，派遣心腹大将率兵出征即可。可是，宋太祖不放心。靠着兵变起家的宋太祖心有余悸，把禁军指挥权交给谁都不放心。可是，太祖亲征，禁军主力就离开京城。一旦被李筠拖住，战争陷入僵局，京城极有可能再一次发生兵变。可以说，宋太祖亲征，几乎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给压了上去。亲征二李，乃是一场豪赌。

由于赵普的出现，这场豪赌的风险大大降低。

宋朝的优势是帝国初建，天下闻风而降。暂时公开反对的，唯有李筠（李筠被灭数月后，李重进才公开叛乱）。李筠自视极高，又自负有北汉作为后盾，没有采纳部下兵下太行的计策。李筠想的是站稳脚跟，慢慢推进。没想到宋太祖采纳赵普计策，火速进兵。宋太祖五月末出兵，六月即攻取泽州潞州。李筠兵败自杀。之后盘踞扬州的李重进，也是一战之下即宣告灭亡。

因为平定二李的功勋，赵普升迁为枢密副使。此后宋太祖制定的每一次大战方案，背后都有着赵普的声音。几乎可以说，赵普与太祖“无谋不预”。赵普的武功，是不可磨灭的。

三、推崇法治，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开两宋文治盛世

至于文治，“杯酒释兵权”，解除藩镇割据之祸，这一点人尽皆知。其实，赵普之功，还有许多。比如说，在宋朝的司法建设方面，赵普一样是居功至伟。

宋代是一个很特殊的朝代。今人批评封建王朝，大都会用到两个词“专制”与“人治”。不过，用这两个词来概括宋朝，则非常不准确。

相对前后的历代王朝，宋朝都可以说是一个另类。宋人云：“本朝治天下，尚法令、议论。”南宋学者陈亮与叶适都说：“汉，任人者也；唐，人法并行者也；本朝，任法者也。”崇尚法令，是宋人的共识。

赵普第三次拜相时，太宗御医侯莫陈利用犯了大罪。按照律令，此人本当处死，可是宋太宗不忍心，几次下诏赦免。赵普坚持要处死此人，宋太宗大怒说：“岂有万乘之主不能庇一人乎？”身为帝王，自然是天下一人。按照法家的观点，帝王的话那就是法令，圣旨就是最大的法规。可是，在宋朝不行。赵普反驳太宗说：“此巨蠹犯死罪十数。陛下不诛，则乱天下法。法可惜，此一竖子，何足惜哉。”赵普说，这个巨奸大恶犯下十多桩大罪，早就该死。宋太宗若是不杀，必然扰乱法令。一旦乱法，必然遗祸千古。杀掉一个奸贼，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宋太宗无可奈何，只能下诏判处侯莫陈利用死刑。

在法律面前，即便是君权，也不能成为违法的挡箭牌。

元丰年间，宋神宗曾经派兵攻打西夏。虽一度建立奇功，但最终兵败。有一个负责粮草转运的官员受到牵连，宋神宗越过宰相，直接下令处死此人。第二天，宋神宗找到几位宰相，询问昨天的事情落实了没有。宰相蔡确说：“微臣正想禀奏此事。”宋神宗眉头一皱说：“此事何疑？”你照办就是了，还有什么疑问呢？蔡确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昔日宋太祖传下遗训：善待柴氏子孙；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人；若违此誓，天地诛之。蔡确搬出祖宗大法，反对将那名官员处死。宋神宗沉吟许久说：“可与刺面配远恶处。”既然祖宗有法，自然不好违背。那么，退而求其次，人可以不杀，但是可以先刺字，再远远流放。刺字，在宋代是非常常见的刑罚。比如《水浒传》中的林冲、武松、宋江，都曾经额头刺字。我们常说“坏人都上又不会写字”。在宋朝，坏人头上还真的就会写字。当然，除了囚犯会刺字，部分兵士或者脸上，或者手臂，或者其他位置也会刺字。宋代的士兵工资待遇很高，但是社会地位比较低下。

——听了神宗的话，一旁的副相章惇冷冷地回答：“如此，即不若杀之。”宋神宗问：“何故？”章惇说：“士可杀不可辱！”

身为士大夫，若是贬官流放还可以忍受。官场沉浮，那是难免的。一旦刺字，便是终生羞辱。章惇话说得没错，可是过于强硬，惹得宋神宗很不高兴。神宗声色俱厉，大声说：“快意事便做不得一件！”身为帝王，竟然处处受到限制。没想到章惇立刻回答：“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宋神宗只能沉默。

章惇能够如此强势，一方面是其本性使然，另一方面却也是靠着祖宗之法撑腰。这个祖宗之法的制定者，便是赵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