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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正常人体检什么是合格的(体检合格和体检正常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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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检

作者/墨江涛

十六岁之前,我一直在故乡行走,觉得自己身上总是湿漉漉的,散发出春雨甜润的气息。

“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

人的记忆是个非常神奇的东西,我忘性大,有些人和事转身就忘,忘得就像从未谋面和发生过一样。而这首歌却一直储存在记忆深处。同样,当年参加体检的经历也像一枚质地坚硬的钻石镶嵌在心头,虽少示人,但它依然晶莹剔透,纯洁雅静,散发着让我时常心动与莫名感动的气息。


当兵前的身体体检……在不可逆行的时光长河中,那段特殊的经历常常如岩浆般涌出,又次次清晰如昨,让人梦中都想回到那个青涩岁月,重新体味那种懵懂无知又对远方世界充满好奇,攒足了气力踮脚眺望的感觉。

对于我来说,或者对于许多人来说,当兵,是一次重大的人生转折。


1985年底,我16岁不到,春节前夕,爹问我想不想去当兵?我说想。爹说,那好,等今年年底体检时你去,争取能当上。爹是生产队长,说话很有份量。但那时当兵并非易事,我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当上,还是个大大的问号。我们兄弟仨人,像小树苗快速成长,学习成绩一般般,只有我很想当兵,唯一能做的,就是指望观音菩萨能保佑我。

奶奶从小教育我们每逢大事大非都要求观音菩萨保佑,不过我几乎从不做仪式,多是在心里求她老人家,至多趁没人的时候,双方合十,朝着想象中菩萨所在的方向作几个揖。爹几乎显得很有把握,说,只要你身体过关,其他爹来想办法。爹这样说的原因是镇武装部部长是他的小学同学,爹去找过他,请他帮忙,他答应帮忙,但前提是我的身体要过得关。武装部长姓范,长得高大威猛如铁塔般,来我家吃过饭,特别能喝酒,每次喝完他走,我爹都趴在桌子上,嘴里喊:“别走,别走,老同学,再来一杯。”


我生长的村叫蔡岗,位于豫南丘陵山区。春节前,天很冷,村里就来了通知,要我去常庄镇政府参加征兵体检。我跟村里的几个同龄人去了镇上,天啊,竟然至少有上百人在填表和体检。我填了表,等着体检身体,就听人说今年全镇只有十几个入伍的指标,我当时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心想,光体检就要过三关,镇里、县里、地区,这么多人,自己哪有那个运气,就想放弃算了,但听说带队的村民兵连长二毛叔中午要请我们下顿馆子,看在下馆子的份上,我也就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


到我体检了,进到一间破屋子,四处透风。体检的医生给我做了常规检查后,就要我们把衣服鞋袜裤子都脱光了,赤条条地在屋里像拉磨的驴转圈,我当时可以说是羞怯无比,脸上跟火烧一样发烫,因为自我懂事起就没有在别人面前光过屁股,我觉得医生有点瞎胡闹,有点把我不当人,但看着同村小伙伴一个个听话地都脱了个赤条条光溜溜,便不敢瞎犟,只得也脱了,任凭医生拿捏观看。我当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放了血刨了毛搁在案板上的猪一样,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但医生却面无表情,看完了捏完了,就让我们穿衣服出去,像赶牲口一样。我出来,跟同村的一个同学恼火说,太把人不当人了。那位同学瞟了我一眼说,你个乡巴佬,谁体检不是这样的,林彪当年当兵也是这么体检的。我将信将疑,问他:“真的?”他说:“谁骗你呀!不信,你问林彪去。”听了这话,我心里好受了些,等着吃了饭回家。我正在做一只可以飞翔的的风筝,才做了一半。站在乡村卫生院的屋檐下我有些沮丧,因为我看到那么多人来体检,又只录取少数几个,自己哪会有那么好的狗屎运。又有些后悔,兵当不上,还在外人面前脱了净光,丢死人了。


我实际是很想当兵的,在当时的农村,要想有出息,只有两条路,读书和当兵。我生长在农村,兄弟姐妹六个,真切地感受了农村的落后,乡老乡亲的辛苦,农村和农民的没有指望,加上我正处于叛逆期,跟我爹的关系比较紧张,所以我很想离开家,脱离农村,去外面寻找出路。最重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那时处于懂事与非懂事之间,因为从小爱看书,《水浒传》至少读了四五遍,总想学学那些英雄好汉,起起义,造造反,杀杀打打。

将想法付诸现实的举动就是我那时经常跟几个同龄人在家附近的集市上叼着烟,学二流子那样横着身子走路,我们以为那样就是青春。最猛的一次是一天我们几个在路上晃,遇到一个家伙的亲戚,他告诉我们他去卖粮,因为水分过大粮管所不收。我们当时就大怒,决定去帮他伸张正义。我们去粮管所找到工作人员,一言不合就动手了。说动手不是我们先动手,是粮管所人员动手,其实说他们动手也不是他们动手打我们,而是他们动手把用来看家护院的那条大狼狗的链子解开了。结果可想而知,正义没有得到伸张,我们反被大狼狗追得在满大街狂奔,烂鞋子都跑丢了。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乡里那些无鸡八事的人传为笑谈,弄得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


经过这样不长的一段时间,我意识到,就是当二流子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也当不成气候,过过瘾罢了,加上我是一个骨子里不想把路走偏的人,觉得再长期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真正越过了做人的红线,成为一个真正的乡村二流子,那样的话托生个人就白活了。


我无法预测要是能去当兵能干出个什么名堂,但我想应该比一直待在农村要强些,就算像村里二毛叔那样当了几年兵又回来,至少也能见一见世面。


我越这样想,心里头就越难受,饭也不想吃了,想回家去,不在那白费功夫了,然而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范部长,我就上前喊他,“喊”在我们那里是打招呼的意思,并不是大声地叫人。我喊他:“范叔。”他看了我一眼,竟然没张口,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我以为他没认出我来,就几步走到他面前说:“范叔,我是老墨家的老大啊,您不认得我了。”他脸一沉,瞪了我一眼说:“喊什么喊,广播员吗?好好体检你的。”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对我,脸一下子红到脚后跟。周围有人窃笑,我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负气拔腿就走,谁知没走几步,竟然与村里的民兵连长撞了个满怀,他看我鬼脸一副,说:“你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投胎吗?”我正恼,说:“这鸡八兵老子不当了,白让老子当,老子也不当了。”


民兵连长用手敲了一下我的脑壳,说:“谁惹你个阎王爷了,日你先人,第一关你通过了,一个村就你俩个人通过了,你还丧着个球脸。”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他:“真的假的?二毛叔”他说:“老子堂堂一个民兵连长跟你开玩笑?”


我还是不敢相信,因为这个民兵连长平时少有正形,尤其是对村里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三句话两句半不正经。我一把从他手里扯过体检表,看到上面勾勾叉叉,我看并不太懂,但一个意见栏里,我清楚地看到“合格”二字。我马上忘了刚才老范带给我的不快,激动不已,嘴唇抖抖地问:“我这是真的体检上了?”没想二毛叔嘴一撇,说:“过个屁,这只是第一关,唐僧取经,刚出长安城,路还远着呢。”

在兴奋与期盼中过了几天,又来通知了,让我去遂平县参加体检,期间那几个跟我一起被粮管所的大狼狗追过的家伙带信给我让我去玩,我没有去。


还是民兵连长来家通知的,他嘴上叼着根卷烟,烟快把嘴巴烧焦了,他还舍不得丢。娘赶紧给他打了一碗鸡蛋茶,鸡蛋茶在我们老家是用来招待贵客的,鸡蛋茶的做法很简单,就是将水在锅里烧开,然后把鸡蛋敲破下进锅煮,等煮熟了装进碗里,放点红砂糖就行了。鸡蛋茶并无茶叶,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把一碗类似于荷包蛋的吃食叫成鸡蛋茶。一碗鸡蛋茶基本上是打七八个鸡蛋。娘也给他打了十个,民兵连长几乎没喘气就吞进肚里,很满意,拿手抹着嘴跟我娘说:“这小子能不能当兵就看县里这一关了,体检过了,就有兵当,不过,就只能继续在家修地球了。”


我听了心戚戚的,坐在一边不哼气,心想体验不过关,狗日的白吃我家的鸡蛋茶了,我娘像遇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说:“那还不是靠你这个当叔的。”他说:“靠我?靠我有个屁用,在村里我是个民兵连长,出了这个村,我狗屁都不是一个。”我娘说:“看你说得……”他果断地一挥手,阻止了我娘的奉承,转头对我说:“看在你平时叫叔的份上,老子给你传授点经验,到县里体检时肯定用得上。”民兵连长当过几年兵,听说当的是工程兵,在山里挖了几年山洞,但农村人没见过什么世面,都觉得他很了不起。


他给我讲了一大堆体检时的小技巧,那些小技巧我现在差不多都忘了,只有一个仍记忆犹新,因为在体检时的确是用上了。那个时候生活贫苦,营养跟不上,我贫血,在镇里时只是初检,并不严格,而到了县里我担心贫血验不上。他教我的办法是,在医生给量血压时将两条腿用力夹紧,夹得越紧,血压就越高。后来在县里体检时我就是这么干的,血压方面就没出大问题。现在的人生活好了,动不动就有高血压,少见贫血的,但乡亲们那时几乎都营养不良,贫血。


第二天,我赶到镇里集合,共有几十个年轻人,由两辆破车往县城拉。当时十一月份,天很冷,冷得人牙巴骨巴骨直打架。我们蹲在敞篷车厢里,若在平时,肯定会有几个少年英雄站起来迎着风吹口哨,但这天没有一个人站着,非但没有人站,蹲在车厢里也都背着风,村长的儿子张大嘴还戴着口罩和手套,全副武装,生怕吹出个感冒来,一看就是想当兵想疯的那种。是啊,那个年代,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要想去拼个出路,不一辈子待在农村窝窝囊囊,读书不行,就只有当兵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镇里到县城要一两小时路程,大家蹲在那里,开始不说话,后来就说了,有消息灵通人士通报,今年全镇入伍的指标是18个,其中14个是陆军,要到山海关,其中一个说山海关一定是大海,终于可以每天在大海里游泳洗澡了。另几个是空军,到哪还不知道。一个眼睛只有一条缝的家伙说,我刚数了一下,我们一共有差不多35个人去县里,要撸掉一半多啊。他一这么说,车厢里顿时都沉默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眼睛刚一对视上就又移开了。

当上了大家以后就是战友,当不上,大家还回家扶犁种地;但不可能谁都当上或谁都当不上,肯定有人能当上有人当不上,35个人,指标却只有18个,这竞争的激烈程度显而易见,车厢局面就微妙了起来。没有人说话了,只听得破汽车的轰隆声和风从耳边刮过的声音。

但没多久,这略显尴尬的场面就被另外一个伙计打破了,他讲了一个与征兵有关的笑话,说有两个小伙子想到海军服役,前去报考,征兵的人问:“你们会游泳吗?”一个小伙子对另一个小伙子说:“我们老家十年九不收,年年闹洪水,大人小孩都是游泳冠军!”有人笑起来,却还有人嚷,讲的什么讲的什么,再讲一遍。听懂的人就骄傲了,说,就你这理解能力还想去当海军?嚷着要再讲一遍的那位就不高兴了,说:“日你妈,风大,老子是没听清,什么鸡八理解能力不理解能力。”挨了骂的那位就要站起身打仗,被旁边的人按住了,说:“车速快,危险,危险。”又说:“当上兵就都是战友了,不要伤和气。”


破车将我们拉到一个民兵基地的院子,人很多,人山人海,还有车不断拉人来。虽然只是民兵基地,但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看到那些穿着军装的军人,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被子,我非常羡慕,内心涌起一股很敬畏很神圣的感觉,像教徒进了教堂一般。有人在地上插牌子,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某某镇某某乡,有人就大声喊叫,让我们对照牌子排好队,依次参加体检。一个穿军装的人站在队伍面前说,体检当场就有结果,合格的留下进入下一轮,不合格的去食堂吃点饭后回家。我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祈盼着自己能走好运。来得比我们镇早的有的已体检完,有人一脸欣喜,有人则垂头丧气,欣喜的当然是这一关合格了,垂头丧气的不用说是被淘汰了。我看着那些被淘汰的,觉得他们很可怜,心里想着自己千万别成为他们其中一员。


在忐忑不安中,轮到我体检了。一间屋子,两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听诊器、血压计、叩诊锤、手电筒等,两名医生坐在那里,一脸严肃认真。这两个医生检查完了,合格的往后接着体检,不合格的直接淘汰。我的感觉是,流程跟在镇上差不多,只不过乡村医生变成了县里的医生,标准也严苛了许多,查五官,看四肢,看身上是否疤痕,是否是鸭脚板……光查色盲一项,医生就在那反复地指着不同的图板让我辨识。

医生有男有女,但清一色的都虎着张脸,不苟言笑,很严肃的样子,谁要是动作慢了或是没按要求做,换来的,就毫不留情地催促与训斥。我排在我们队伍中间,前面有几个,有的过了一项又一项,有的则刚一两项就被淘汰掉了。被淘汰的几乎个个都一脸死灰,有一个牛头马脸的家伙则嘴里不干不净,抱怨医生检查得太严。轮到我了,我很紧张,紧张得嘴皮子都在抖。医生可能不知道我是紧张的,问我:“你这么怕冷?”我不好意思说紧张,就附和着医生的话说:“没穿衣服。”体检的结果很是出我意料,我在我们镇三十几个人中毫不显眼,个子不算高,而且偏瘦,但我却是一路绿灯,无一项不合格。

我们镇的三十几个人大概是中午一两点就全部体检完了白天的项目,体检结果,有一多半的人被淘汰,被淘汰的人怎么安排我不知道,我们合格的十多个人被一个当兵的带到食堂吃中午饭,然后休息,等着晚上抽血。那天下午,没有什么事干,我就在基地大院里转来转去,到处看稀奇,到处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就连草坪的边都切得跟豆腐块那样齐整,嘴里就“啧啧”稀奇,心里头就更加想当兵了。


基地并不大,转了一会儿就转完了,有些地方是不让人随便进的,所以没转到。我去厕所里撒了一泡尿,出来太阳已西斜,散发着温暖的光,我就坐在一个石凳上晒太阳,然后掏出一本随身携带的《说唐传》来读。我说过我自小爱看武书,我不知道这个爱好是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反正我就是爱看书。曾经冬天下大雪,家里的书看完了,我冒着雪顶着严寒走几里路去乡图书室借书,结果把耳朵和手都冻化脓了。

《说唐传》是一部评书类的读物,通俗易懂,我很快就陷入到故事情节之中,周遭的喧闹声也在我耳边一点点消失,我眼前的景象是,小小年纪的李元霸,正跟人比牛力……这时,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李元霸他老人家显灵了呢。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军医,长得白白净净的,白口罩挂在一只耳朵上,我站起身,疑惑地问她:“您干嘛事?”她一指我的书问:“看的什么书?”她说的是普通话,我就紧张了,我从小到大只从广播听人讲过普通话,听真人讲普通话的次数还是第一次,就对讲普通话的人有一种无缘由的高看,觉得她们和我这样乡下孩子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我把书的封面给她看,说:“这个。”她看了一眼,说:“通俗类读物,但也不错,年轻人,喜欢看书,难得。”我说:“我从小就爱看书。”我是学她用普通话讲这句话的,我刚一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脸就红了。她一脸阳光笑了笑,不再说话,往厕所方向走去。我埋头继续看李元霸。基地院子外有几棵老槐树,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几只老鸪站在上面哑着嗓子叫。

晚上我们被安排住在基地,睡大通铺,住在基地是因为晚上要抽血去验,听人说,抽血是要化验五脏六腑,有病没病一管血全能看清楚,是征兵体检过程中非常关键的一环,有的人外表什么都合格,但验血不一定合格,不合格,直接就给撸掉了。为什么一定要晚上才抽血,听说是要等人将晚上吃的东西消化得差不多了,抽的血验了才准,否则有偏差,也不知真假。


我们一个镇的差不多二十个人挤在一起,这个时候大家基本都熟悉了,至少知道谁是谁,是哪个村的了。大家就躺在床上说闲聊天,躺在我身边的是本村的张大嘴,他满怀信心地说:“这关要是没问题,我们中间就能有一大半去当兵了。”我问他:“何以见得,不是地区还要来复查吗?”他说:“那只是走个过场。”

他去年体检也合格了,但因为指标问题没去成部队,他很难过,也很不服气,扬言要用炸药把镇政府给轰了,范部长很会做人的工作,专门到他家给他做思想工作,说了一大堆的理由,并鼓励他第二年再体检,并承诺如果第二年他体检合格,全镇就算只有一个指标,也是他的。他要轰镇政府的话本来也只是说说而已,见范部长这么把他当人,就满含激动的热泪在范部长要走时,硬是把他送了几里路。所以说,在当兵这事上,他算是“过来人”,他的话,对我们有引领和指导作用。他因为去年体检过加上又有范部长的承诺,显得比我们要放松,而其他人包括我则显得多少有些紧张,一是担心验血不合格,二是担心即使全部通过了,合格的人多,指标少,自己成为去年的他。爹跟范部长虽是小学同学,但也没有过多交往,更何况世事难料,年龄不大的我已懂得这个许多道理。


起风了,风把窗户刮得“啪啪”响,我们却在这寒风中一个个悄然睡去。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是被军号声吹醒的。我醒过来,一下子竟然没弄清自己置身何处。懵了会,想起来了,就急忙问旁边的人:“昨天晚上来抽血了吗?”回答说:“抽了,怎么没抽,夜里三更半夜抽的,你们都睡着,只有我醒着,看着医生一个个给我们抽。”有人问:“抽哪里了,怎么没觉到疼?”那人回答:“就在耳朵这扎一下,挤点血,跟蚊子咬差不多,你们一个个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会醒。”


早饭是包子油条和稀饭,还有一些小菜,我吃得很多,光包子就吃了八九个,稀饭打了两大海碗。吃过早饭,我们又被集合在一起,依然是一个镇一个镇站一起,二百多人,乱哄哄的,几个穿白大褂的,一个镇前面站一个,手里拿着一沓表,宣布抽血结果。我们都没想到会这么快,一个个你望我,我望你。

队伍里有一个人精瘦精瘦地说:“妈个逼,这些人一晚上都没睡觉吗。”宣布的结果令我欣喜,我合格,大多数人合格,全镇只有一个叫周二狗的不合格,他是一个胖子,而且很黑。他本是站在最前面,伸长脖子听,听到结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声哭起来。一个当兵模样的上前训斥,让他噤声。他说:“我心里难受,你让我嚎两声吧。”又哭了几声,才不哭了,却不在队列里站了,走到屋檐下坐在凳子上,手抱了头垂在那。其他镇乡也都有人被检出不合格,出了队列,各人的表情不尽相同,竟有一人笑,捡到宝一样,说:“老子本来就不想当兵,去吃那个苦,非要老子来体检,这下好了,怪不得我。”说完点了一根烟抽,吐了一个圆圆的烟圈。


结果宣布完后有人又通知,让我们在基地待命,等候驻马店地区的复检。那人说,这是体检的最后一关,也是最关键的一关,过了,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军营,过不了,哪来回哪去。他的话让我们听了很振奋又很恍然,因为地区的级别高,听说体检要求也更严,每年像我们这样镇里、县里体检合格,但在地区一级复检中被撸掉的总会有那么几个。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们待在基地,等候最后的结果,大家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期许中又夹杂着担忧。那个叫周二狗还没走,仍坐在屋檐下抱着头叹气,我们一个镇的有几个过去安慰他,我也去了。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他又大放悲声哭起来,边哭边说,原来他是谈了一个女朋友,两人很有感情,死都要死在一起的那种,但女方的爸妈不同意,嫌他家兄弟多,穷得过年新衣服都没得穿的。两人就商量,他去当兵,争取在部队干出个名堂,到那时再娶她,看她爸妈能放出半个屁不。两人想得倒是美事,但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当兵是要有本钱的,要过身体关、政审关,还有指标限制,不是想当就能当的。一管子血,将他的女朋友的前程与梦想化为乌有,任谁不伤心难过那才是假的。

其实,我们这些从农村想去当兵的人,谁心里没有别人触动不到也不会轻易示人的柔软与难处呢。我们都年轻,这样的情况我们没一个人能说出真正宽他心的话,就你望我,我望你,说些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话,表示一下同情和安慰。我忽然心里起了一阵悲凉,心想自己要是也体检不上,自己该怎么办,还有将来吗?就点了一根烟,上前递给他,他却不接,抽泣着说:“我不抽烟。”弄了个我没趣。


我们正无措,范部长不知从哪里又窜了出来,往周二狗面前一站,抓着他的衣领一把就提得站起来,周二狗也是愣了一下,哭声骤止,范部长看他站稳了,一指他的鼻子骂道:“日你妈,你在这丢什么人丢,体检不合格的人多了,看谁像你这样在这瞎嚎,马上给老子把眼泪止住,滚回家去。世上的路多了,不当兵就没有路走了,就活不下去了,你看全中国多少人,一年才几个人去当兵?没当兵的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再说,你才十七八岁,年纪这么小,至少还有两年体检的机会,你急个狗日的。”

范部长一通臭骂,脏话连篇,但不能说骂得没有道理,至少我觉得很有道理,周二狗似乎也觉得有道理,用袖子擦了眼泪,突然坚毅地点点头,说:“我不哭了,我明年再体检,我不信我这辈子当不上个兵。”范部长被他的这个反应弄得有点懵,半晌才说:“狗日的脸变得倒挺快啊!别当兵了,当个戏子挺适合。”又说:“这就对了,咱男子汉,遇到这么点子破事就在这像个婆娘一样嚎,就算能当兵,到了部队,又能有什么出息。”周二狗点点头,我们也跟着点头。后来听说周二狗又接连体检了两年,但始终没能当上兵,他与那个女朋友也因为父母的干涉没能走到一起,又听说心灰意冷的他就南下打工,混了几年竟然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还娶了个深圳姑娘当老婆,从此就在深圳安家,偶尔回乡已是拖家带口。

他原来的那个女朋友后来则嫁给镇食品厂一个杀猪的,先是吃了几年猪下水,食品厂解散,杀猪的挑着副工具十里八乡给人杀猪,结果一天晚上喝多了酒在大雪里冻死了,那女的也没有再嫁,也没儿没女,过了几年,也外出打工,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体检的那几天,天很冷,风特大,我头天坐在那里看书,可能是伤了风,鼻子开始不舒服起来,清鼻涕一个劲地流,还不停地打喷嚏,我暗暗叫苦,心想身体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啊,一百个头磕了九十九个,就剩最后一个了,观音菩萨保佑得让我磕完啊。那时候,冬天,几乎每个人口袋里都装着一块手绢,专门擦鼻涕。鼻涕不停地流出,我不停地擦。却像涌泉止不住。同镇的一个家伙说:“你这个样子等下子复检恐怕难过关啊。”其他人都冷眼看我,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眼里投出几分同情。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去了厕所,在里面使劲地擤鼻涕,擤得我耳朵“嗡嗡”响,太阳穴生疼。以为擤完了,才出厕所,谁知一迎风,鼻涕又来了。我当时想糟了。想想当兵的事竟然栽在自己的鼻子上,我恨不得找把刀把鼻子给削掉。


冷风吹,吹在身上,也吹进心里。但我不想就此放弃,在镇上时,因为人多,我曾想过放弃,但我现在不想放弃,毕竟一路走来,虽说只是脱了几回光腚让人看,但往前每走一步,都不容易;每往前一步,就离军营的大门越近一步,现在,都快走到军营的门口了,让我打转回家,我无法接受,也无法面对。


这时,有其他镇的人体检结束出来,其中就有一个哭丧着脸的人,对别人说:“太背时了,太背时了,鸡八流点鼻涕,硬说我是鼻炎,把我撸掉了,没天理,没天理。”一边说,一边将擤出来的清水鼻涕往墙上抹。一个当兵的呵斥:“喂,你干什么!”他吓得一缩脖子,钻进人群,逃跑了。引得一阵哄笑。我没有笑,可能当时在场的人就我一个人没笑,我非但没笑,还想哭。他因流鼻涕被撸掉,一把尺子量长短,结果能有两样?我腿发软,四肢无力,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无助的时候,那个寒冷的冬天,改变我命运的冬天,我突然感到了茫然无助。就开始默默念佛,请观音菩萨保佑我体检过关。我仰望天空,心里向老天爷向观音菩萨求助。

老天爷和观音菩萨没有丝毫反应,我却感到了尿急,我跟旁边的人打了个招呼就往厕所跑,厕所是在基地最靠里的一角,厕所的外墙和环绕整个基地的围墙连在一起,围墙很高,上面栽着玻璃渣子,围墙的外侧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里面的却是用石灰刷得雪白雪白。这个时候,上厕所的人不多,我有些恍惚,猛然间看见那雪白的墙上竟然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的影子,我以为是自己的影子,认真一看,却不是,揉了揉眼再仔细一看,竟是个坐佛观音的影子,我腿不由得软了一下,手就合拢到了一起,我觉得自己应该跪下来给菩萨磕个响头,但我朝两边看,两边都有人,我就没敢跪。也只在这一愣怔的功夫,墙上的影子消失了。竟然没有尿了,返回重新站到队伍里,先前的那份无助、无望情绪竟然荡然无存,心里头像有一道阳光射了进来。


没过多久,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进到屋里接受复检。最先进去的还是昨天最先进去的那间屋子,两张桌子也还在原地摆着,桌子上摆着听诊器、血压计、叩诊锤、手电筒等,也跟昨天的一模一样,只是昨天的是两个男医生,今天的换成了女军医,两个女医生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只能看半天脸。

虽然鼻子里还有鼻涕,但我依然信心满满地坐在了其中一个医生面前,医生不说话,先给我量了血压,又用听诊器听了心脏,然后示意我张开嘴,查看舌头与喉咙,又查看眼睛与耳朵,再查看鼻子,这时她说话了,说的是普通话:“鼻炎啊,不合格。”

她放下手电筒,去拿笔,笔却掉在了地上,我当时的心都凉透了,但我还是弯下腰去把笔捡了起来,递给她,那是一支中华牌钢笔,她接过,去体检表上写,却写不出字,她抛了抛,还是写不出。

她可能以为是天冷墨水被冻住了,将笔帽拎开看,才发现墨水没了,她眼睛在桌子上睃了一遍,没见着墨水瓶,就问另一个女医生:“小钟你那有墨水不?”

钟医生答:“有。”就从桌上拿起一瓶墨水递给她,两人是并排坐的,中间有个红红火火的煤球炉子挡着,距离有些远,够不着,我就伸手去接那墨水瓶,钟医生将墨水瓶放到我手里,却“咦”了声,说:“是你啊,体检得怎么样?”我望着她,有些愕然,心里想,怎么会有人认得我,一定是认错了。

钟医生见我那般神色,将口罩的一只腿从耳朵上摘下,露出一张玲珑剔透的脸来,我一看,是昨天我看书时跟我打招呼的那位女军医,我说:“是您啊。”说完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她又问一遍:“体检得怎么样?”我还没回话,给我体检的那位女医生说:“怎么,小钟,你们认识?”钟医生说:“不认识,昨天看到这孩子坐太阳底下看书,就聊了几句。”那位女医生说:“这样啊,可这孩子急性鼻炎,过不了啊。”钟医生问:“只是急性鼻炎,别的方面呢?”那位女医生说:“别的方面结果都出来了,都可以,就鼻炎。”钟医生说:“急性鼻炎问题应该不大,弄点药吃,注意这段时间不要伤风感冒就可以了,这孩子爱看书,说不定将来到部队会有出息,陈医生,给孩子一个机会吧。”

我现在才知道体检我的那位女医生姓陈,陈医生沉默了一会,将墨水瓶接过放在桌上拎开盖,把钢笔伸进去吸墨,这个时间并不长,但我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我在一种煎熬中等待着命运的判决。陈医生终于开口了,她说:“好吧,我这可以让你过,但接下来有没有其他问题就看你的造化了。”提笔在不少项里都打了“√”,又签了名字。我激动不已,连声向两位女兵姐姐道谢,我说的是当地土话,但两人肯定是听懂了,钟医生说:“不用谢,你出去吧,后边排着的人还多呢。”


我走到门口,钟医生却喊:“小伙子等等。”我以为要反悔,心里一沉,谁知她说:“你要是接下来都过关了能去当兵,那就在去部队前弄点药吃吃,把鼻炎治好,你这是急性鼻炎,不算严重,容易治,要是不治好,到了部队还要复检,免得那时出问题。”我心一热,答应了一声,拿着那个体检报告表,对两人深鞠一躬,又拜了一拜,她们才是我的救世观音姐姐。然后推门走了出去,样子有点像急着去脱胎的小鬼。


在接下来的复检中,我再没有遇到什么意外情况,负责个别项目的医生甚至只问不检,我听一个男军医跟另一个男军医嘀咕:“复检个鸡八毛,下面都检那么多趟了非得还让我们下来再检一遍,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我听了很觉新鲜,原来男兵医生也讲粗话啊,我以为只有没有文化的农民才会讲呢,大开眼界了。


至此,我们那年那月,参军的体检全部结束,常庄镇包括我在内,一共有十三人合格,有望穿上军装去当兵,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比激动,大家聚在一起,都把彼此当成战友,说些意气风发又很投机的话,回镇上的路上,说了一车话唱了一路革命歌曲。


体检结束后,有关政府部门又紧锣密鼓地开展了政审,很快,我们十多人穿上军装,其中有13人被分到夹皮沟,我是其中一人,其他的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当兵了。


1985年11月17日,天空突然飘起雪花,雪愈下愈大,铺天盖地,故乡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在亲人们不舍的目光中,穿着新军装的我们离开了家乡,踏上前往北上的征程,也由此开启了我长达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至今已30多年的异乡生活的人生旅程。记得离家前,范部长来我家吃过一顿饭,他又喝多了酒,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到部队后就好好干,干出个名堂,不要当了几年兵,又滚回来扶犁种地,那样没有啥意思,让人瞧不起,听到没有?”


我学着军人的样子,身体站得笔直,大声回答道:“听到了,我一定好好干,干出名堂!”

从此,我告别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告别了生我养我的父老乡亲。离开爹娘那天,是个雨天,我写了一首小诗《告别爹娘》:孩儿慢慢地走/再让我望望岗/再让我望一望我的故乡/再让我望望娘/娘呀/不要悲伤/儿去要干个名堂/如果儿去不干出名堂/就不回来见爹娘/就不回来见爹娘……。

这首告别爹娘的小诗,刊登各大报刊,后来自己谱了曲,在聚会上,我唱哭许多亲人朋友。

2022/3/26/上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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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墨江涛,安阳市作协副主席,河南省作协会员,出版发行有散文集《枪声如梦》《温暖记忆》和诗集《父母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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